祠堂裡,光線陰暗,正位上供著奚氏的歷代祖先的神位。
供桌上邊,放著時令鮮果,瓷盞中盛著清水,不滅的明燈,青銅的香爐,供案上邊還供著一根桐油浸泡過的藤條,有拇指粗細,因爲用得頻繁,所以琢磨得通體光滑如玉。
這根藤條,已經有近百年的歷史了,是奚德業的高祖傳下來,他們奚家時代從戎,常年征戰在外,行伍作風也帶到家中,所以奚家的兒郎都是在馬背和藤條中長大。
辛雲路和奚弘恩是被五花大綁著推到祠堂裡邊來,祠堂外邊站著七八個家丁,因爲是要執行家法,因此兵卒們沒有跟進來,不過奚家是世代習武,家中的奴僕也都會些功夫,輕易三五個人無法近身。
點燃了三支香,奚德業先拜過了祖先,這才面沉似水地轉過身來。
家丁們沒有命令,不敢擅入祠堂,帶著辛雲路和奚弘恩進來的幾個家丁也躬身站在門外,等候虞國公奚德業的命令。
大家的規矩,一般動用家法的時候,都是家丁們代爲動手。家法是長輩用來懲戒晚輩的一種形式,它的本意,無外乎讓其能夠痛定思痛,吸取教訓,不要重蹈覆轍,也爲自己犯下的錯誤付出必要的代價,和公堂上的杖笞並不相同。
大部分的家法都選擇了藤條和毛竹板子,這兩樣東西柔韌性好,抽打下去,可以讓人感覺到裂膚徹骨的疼痛,如果沒有打到要害,絕對不會置人於死地。
家丁們畢竟爲僕,下手的時候能夠掂量輕重,免得長輩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不分輕重,失手打死晚輩。
倒剪著手在地上走了幾圈,奚德業努力控制住自己心頭的怒火,然後看著跪倒在地的兩個人:“你們兩個都做了什麼好事,現在可以在奚家的祖宗面前好好講講了。”
奚弘恩擡起頭:“父親大人,您也說了這是奚家的祠堂,要刑訊辛將軍,好像走錯了地方?!?
他的目光,犀利如劍,正好和奚德業怒火中燒的目光相對,父子兩個人都盛氣凌人,誰也不肯先回避一下。
剛剛壓下的怒火,又被奚弘恩給撩撥上來,奚德業怒喝了一聲:“掌嘴?!?
他這麼喝了一聲,家丁們都面面相覷,奚家的家法裡邊,還沒有掌嘴一項,估計是奚德業氣急了,順口說出來。
奚弘恩哂然:“父親大人想是氣糊塗了,這裡又不是公堂?!?
辛雲路在一旁低喝:“奚弘恩,你閉嘴?!?
奚德業冷笑道:“不錯,我是氣糊塗了,忘了這裡是公堂,小畜生,我看你也忘記了,你自己姓甚名誰,你們幾個是聾子?掌嘴?!?
幾個家丁互相看了看,不知道奚德業是要他們去打奚弘恩,還是氣他們幾個沒有及時動手,罰他們幾個自己掌嘴,眼看著在奚德業在盛怒之下,也不敢多問,噗通噗通,幾個家丁都跪了下來,舉起手來,左右開弓,摑起自己的耳光。
奚德業眉尖一挑,看著跪在地上的幾個家丁,臉色轉陰:“出去!”
幾個家丁見奚德業形容具變,那裡還敢耽擱,連忙退了出去,奚德業從裡邊把祠堂的大門關上。
陽光,從鎖雲連環的窗格子裡邊投射進來,奚德業已經從供案上邊請下了藤條,兜空抽了一個空響,發出清脆的聲音:“兩位少爺,請吧。”
辛雲路臉色泛紅,奚德業再提醒他們受罰時的姿勢,因爲沒有擡進來條凳,他們就得跪伏於地,塌腰屈膝,承受家法責打的時候,也不許叫喊,不許躲避。
這裡是奚家的祠堂。
本來辛雲路沒有想要反抗奚德業,只是方纔奚弘恩的話提醒了他,奚弘恩說得沒錯,這裡是奚家的祠堂,供奉的是奚家的列祖列宗,他辛雲路跪在這裡受罰又算什麼?
冷漠,挑釁,還有一絲怨恨,辛雲路沒有想每次那樣,乖乖地伏下身子,而是和奚弘恩一樣,擡起頭,漠然地注視著奚德業,一字一頓地:“小公爺說得不錯,這裡是奚家的祠堂,末將不敢玷污公爺家歷代祖先的神位,如果公爺要責罰末將,請移駕軍營。”
長這麼大,辛雲路還是頭一次頂撞奚德業。
先是一愣,奚德業怒極反笑:“呵,你們倒是兄弟齊心,真的不把我這個老子放在眼裡!這麼說,你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好,不教而誅,好像冤枉了你們,既然流沙川那邊戰事已了,你們接到我的命令不馬上趕回來,好好地跑到鹿州做什麼?”
奚弘恩道:“我先去的,辛將軍是怕我出事,才悄悄趕去?!?
辛雲路搶道:“小公爺,你不用替我掩飾,辛某的話,從來算數,是末將密令小公爺替末將去鹿州?!?
奚德業微微冷笑:“原來小恩子是奉了辛將軍的命令去鹿州,那麼他搶奪軍棍,軍營也是辛將軍的授意?爲的就是掩人耳目,好神不知鬼不覺地趕往鹿州?”
稍微冷了一下,辛雲路斷然道:“是,小公爺一向遵守法紀,從來不會目無軍法,此事的確是末將授意,好讓小公爺藉機趕往鹿州?!?
他此時猜不透奚德業的意思,不過這個說法可以勉強緩圓奚弘恩大鬧軍營的事情,在濃翠樓的時候,他已經答應將事情一體承擔,就會言出必行,真的要把所有責任都攬過來,就算是說謊,也不得不說。
奚弘恩冷冷地:“腳長在小爺腿上,小爺要去哪裡,用得著耍陰謀詭計?”
聽到奚弘恩如此說,氣得辛雲路想跳起來揍他,爲什麼要高傲到一點兒人情都不肯拖欠,他就是想爲奚弘恩開脫而已,可恨的是奚弘恩根本不領這份情。
他知道奚弘恩是怎麼想的,奚弘恩不可能不瞭解辛雲路的想法,只是不屑爲之。
奚德業冷笑道:“小路子,你要說謊幫人也看看對方是什麼德行,就這個小畜生,撞了南牆也不回頭,要麼把牆撞倒了走過去,要麼自己就撞死在牆底下,用不著別人分辨真僞,他自己就把你的謊言揭穿了?!?
辛雲路低頭:“是,公爺,是末將糊塗,不該文過飾非,向公爺撒謊,但是此次去流沙川,臨行之時,公爺曾經吩咐,讓小公爺跟隨末將,所以小公爺有錯,末將也難脫失職之罪。”
奚弘恩傲然道:“父親大人曾經教導過,爲官者,濫用職權,草菅人命,視爲昏聵……”
住口!
奚德業打斷了奚弘恩的話:“你們覺得,我是無理取鬧?你們難道會不知道,鹿州是海誠公蘇錦的地盤,你們去了濃翠樓也就算了,爲什麼還要在那裡爭風吃醋,爲了一個女人打起來?”
辛雲路和奚弘恩聞言,都吃了一驚。
怎麼會有這樣的傳言?
他們在濃翠樓打架不假,那也是爲了配合戚慕寒而已,怎麼流言會說得如此不堪,還傳到了奚德業的耳朵裡邊?難怪奚德業會如此生氣,他一定不會相信傳言屬實,這裡邊一定牽涉了更深廣的東西。
奚德業冷冷地道:“不說話了?你們不是理直氣壯嗎?流言是從鹿州那邊傳過來的,你們在鹿州遇到誰了?”
辛雲路猶豫一下,還是沒有敢隱瞞將遇到當今皇帝延興帝的前後情況說了一遍。
啪。
奚德業重重地摑了辛雲路一耳光:“小畜生,你跟著我大大小小的仗打過多少了,爲什麼縱容小恩子胡鬧,打架打到了皇上面前?濃翠樓裡邊有人認出了你們兩個人是誰,連當今聖上也都知道你們兩個是誰了。鹿州和我們虞州最近,發生了行刺事件,蘇錦言辭鑿鑿,擇清了他自己,明裡暗裡,把刺殺的主謀指向了我們,你們不早不晚,跑到那邊打架,然後就發生刺殺的事兒,蘇錦和聖上解釋,說你們兩個年少輕狂,平常就喜歡沾花惹草,糟蹋了你們的品行,還賣一個空頭人情給我,你們兩個混賬東西,既然看出來有人刺殺聖上,你們兩個爲什麼反而跑了,不去救駕?”
原來海誠公蘇錦已經修書一封,告訴了奚德業事情的經過,還向他大賣人情,說自己是迫不得已才如此說,只是爲了辛雲路和奚弘恩擺脫嫌疑,希望奚德業能夠諒解。奚德業心中有氣,知道這一切都是蘇錦故意安排,如果他真的想陷害自己,纔不會如此輕易放過機會。
濃翠樓的刺殺事件,應該是爲了對付別人,不巧奚弘恩和辛雲路送上門去,蘇錦纔將計就計,在延興帝面前詆譭兩個人的品行,因爲延興帝的女兒金陵公主年紀長成,到了適婚的年齡,皇太后念做親戚的情分上,想把金陵公主許配給奚弘恩,三年前曾經提過,後來不了了之,蘇錦是想親上加親,女兒進了宮當上娘娘後,他想讓皇帝把金陵公主許配給他的獨生兒子蘇纏。
冷冷地一挑嘴角,奚弘恩不屑地:“救他幹嘛?死了更好?!?
奚德業回手就是一巴掌,這下打得比方纔那下重得多,辛雲路只是腮上泛紅,奚弘恩的臉上一片青紫,嘴角都淌下血來。
奚德業怒道:“小畜生,你再敢出口不遜,胡言亂語,老子寧可絕嗣,也要把你這個畜生立斃杖下。三綱五常,人之大倫,那些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居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
奚弘恩毫不畏懼,冷冷地:“明君英主,爲之百死不辭,如果是昏聵暴君,不妨取而代之,世間之人,如果都講什麼君臣綱常,那裡來的江山易姓,朝代更迭?”
辛雲路可沒有想到奚弘恩如此大膽,儘管他對延興帝的舉止言行都十分無語,可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他想都不會去想,更不用說如此理直氣壯地說出來。
奚德業滿面怒色,一擡腳,踢在奚弘恩的身上,奚弘恩的雙臂被倒捆著,無法動彈,被踢得向前一傾,頭就磕在了冰涼的地上,奚德業也不客氣,一腳踩住奚弘恩的雙腿,奚弘恩掙了掙,動彈不得,奚德業的腳穩如磐石,死死地壓住了奚弘恩的雙腿。
奚弘恩掙扎了一下,啪,藤條狠狠地抽打在他的後腰上,彷彿是一串火溜兒,立刻燒灼起來,奚弘恩悶哼了一聲:“我有說錯?”
這回奚德業也不說話了,一拽奚弘恩的腰帶,奚弘恩只覺得身後一涼,褲子扯到了腿彎處,奚德業把腰帶順手勒到奚弘恩嘴上,讓他無法說話。
啪。
藤條兜風而下,狠狠地抽打到奚弘恩的身上,一鞭子下去,一條猙獰而血紅的僵痕立刻隆起來,高出皮膚能有銅錢那麼厚。
奚弘恩的嘴被勒上,不能出聲,藤條打到身上,就像被鈍刀子一下一下分割身上的肉,不是很輕易地痛痛快快地拉下來,而是一下一下抻扯著他的心,一拽一拽地,心臟都跟著火燒油煎般地痛疼,上下翻騰,沒有著落。
以前不是沒有被父親用家法責打過,但是這次和每次不同,連喘息的機會都不給他,一鞭緊似一鞭地抽打下了,這一波的疼痛還沒有過去,下一波的疼痛又覆蓋到上邊。
不屑於掉淚,也不屑於躲閃,從十二三歲開始,奚弘恩被家法責打的時候,就沒有掉過一顆眼淚。
奚德業被兒子方纔的那幾句話激怒,深恨奚弘恩沒輕沒重,這樣的話,就是心裡頭有也不能隨隨便便地說出來,真是年輕氣盛,好不曉事,他心中憤恨,手下的藤條就抽得夠狠,開始還只是抽出一道道地僵痕來,打過了二十幾下後,藤條著力之處,已經破損出血,完整的肌膚被一下一下地抽破,血珠兒,順著傷口滴滴答答地淌下來。
開始的時候,奚弘恩還強自挺著,雖然汗落如雨,尚能支撐著不發出聲音,但是奚德業的藤條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下比一下打得更重,耳邊是藤條破空的聲音,啪啪地響聲,震顫著心肺,而藤條尖銳地撕裂地疼痛,還有跪伏著不能動彈地姿勢,都在挑戰著忍耐的極限,人,皆是血肉之軀,奚弘恩咬著嘴脣,頭髮已經被汗水打溼了,一綹兒一綹兒地貼在額頭上邊,汗珠兒順著溼漉漉的頭髮滴落下來。
辛雲路跪在一旁,看得清楚,奚弘恩跪伏在那裡,雙腿以上或整或破,已經沒有一寸光潔的皮膚,有好幾道傷口,因爲被藤條咬得太深,好像嬰兒的嘴兒一樣翻張開,露出裡邊粉紅色的肉,血沫四濺,已經將堆在腿彎處的褲子染紅。
這樣的痛責,從來都沒有過,辛雲路連忙跪爬幾步,俯身攔住了奚德業:“公爺,手下留情,小恩子只是心直口快而已,何況他說得本來就是事實……”
辛雲路情急之下,也沒有思忖自己的話,竟然也順著奚弘恩的口氣,奚德業喝道:“辛雲路,你說什麼?”
是。
辛雲路連忙俯身:“末將失言,只是公爺,小恩子已經得到教訓了,請公爺手下留情,再打下去,小恩子會吃不消?!?
奚德業哼了一聲:“話是他自己說的,事兒是他自己做的,吃不消也得給我挺著?!?
奚弘恩捲縮著身子,以頭觸地,支撐著身體不傾倒下去,身體裡邊,宛似有無數把小刀子,在橫衝直撞,要從皮膚裡邊把自己零割碎剮了一樣,彷彿一攤下來自己就會散架子了,動一動都痛得心要蹦出喉嚨,聽到奚德業的話,奚弘恩想擡起頭,卻又被重重地抽了一藤條,這一下實在太重了,奚弘恩有些恍惚,失聲地□□了一聲,因爲嘴被衣帶勒著,不能完全出聲,所以發出含糊的嗚嗚聲。
辛雲路見無法勸阻奚德業,而且奚弘恩的眼光開始散亂,應該是支撐不住了,情急之下,辛雲路擋在奚弘恩的身上:“公爺!”
滾開!
奚德業斷喝了一聲,可是辛雲路沒有動。
啪!啪!啪!
連續不斷的聲音在空中炸響,藤條呼嘯著發出尖利清脆的聲音,抽打到辛雲路的身上,竟然比軍棍還要痛,辛雲路臉色發白,把聲音強嚥到嗓子裡邊。
一連十幾下抽打下去,辛雲路眼前金星亂冒,一陣陣發黑,奚德業應該是真的生氣了,不然不會下手如此狠辣。
嘭!
聽得一聲巨響,祠堂的門被人一腳踢開,一個渾身火紅的中年美婦抱著肩,仰著頭,堵在了門口。
奚德業手裡還舉著藤條,回頭一看,是自己的夫人簫玲瓏,他此時怒氣消了一些,不過臉色還是不怎麼好看:“夫人,先人遺訓,祠堂聖地,不許女子婦人踏入,請夫人回去。”
簫玲瓏聞言,邁步就進來:“哪個先人說的?又是姓孔的那個窮酸對不對?女子婦人爲什麼不許踏入祠堂?難道祠堂裡邊的男人都是石頭裡邊蹦出來,有爹無娘?”
她說著話,走到了辛雲路身邊,辛雲路撐著腰施禮:“夫人,小公爺好像昏過去了?!?
說著話,他閃到一旁。
奚弘恩沒有昏過去,但是也半昏厥半清醒,因爲他一直在輕輕地□□著,如果是清醒的狀態下,打死他也不會吭一聲。
簫玲瓏低頭看了一眼奚弘恩,嘴角抽搐了一下:“老爺想打死他?要不要我幫忙?”
聽夫人語氣不善,奚德業的怒氣就不知不覺撤掉,擠出一分笑容來:“夫人說的哪裡話,只是小恩子太口無遮攔,說出一些……”
簫玲瓏眉尖一挑:“廢話什麼?你要想打死他,就繼續動手,要是不想,我的兒子我自己帶走,來人,把少爺給我擡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