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弘恩淺笑, 點了一下殷黎黎的額頭：“孺子可教，算你還有點兒聰明。”

殷黎黎看著他，半晌才道：“可是, 萬一令尊大人死忠於朝廷, 真的會殺了你呢？”

奚弘恩胸有成竹地：“他啊, 盛怒之下, 他是保不準(zhǔn)會殺了我, 所以，我兵分兩路：一路是後院起火，讓我娘要挾他；另一路是釜底抽薪, 逼著我辛大哥跟著我造反。到時候我爹爹內(nèi)憂外患，手下沒有可用之兵, 想殺我都找不到人, 自然而然就得跟著我謀逆了。”

倒吸了一口涼氣, 殷黎黎也感覺到奚弘恩行事太過決絕，冷靜得可怕。

他不動聲色地一步步來佈局, 這盤棋，操縱在他，只要被他擺在棋盤上邊，就身不由己，不得不走下去。

不過殷黎黎還是擔(dān)心：“你娘說得動你爹嗎？”

奚弘恩淡淡地：“其實你應(yīng)該問, 我爹敢不聽我孃的嗎？”

殷黎黎瞪著眼睛, 看著他說這句話, 頗爲(wèi)得意, 更是詫異, 懼內(nèi)本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他好像並不在意, 實在奇怪，不過也不好意思多問：“可是，辛將軍呢？我聽戚兄說，他那個人耿介固執(zhí)，對令尊忠心耿耿，辛將軍我也見過，看他那個樣子，會聽你的？”

奚弘恩淡淡地：“他自然不會聽我的話，但是這個世上，貓捉鼠，狗咬人，總有人能制伏他，等到豆丁帶著人過來，我們就穩(wěn)操勝券了。”

提到豆丁，殷黎黎想起一件事情來：“弘恩，你身邊的豆丁，好像是我們豆蔻的妹妹，我乳母的小女兒，上次聽她說起以前的事情，我就感覺很像了。我乳母的丈夫重男輕女，好吃懶做，成天酗酒惹事，乳母連生了兩個女兒，他特別生氣，所以把小女兒當(dāng)成男孩子來養(yǎng)，那個孩子小名兒叫豆弟，而且還逼著豆蔻叫妹妹爲(wèi)弟弟，叫錯了就打人，也不許豆弟說自己是女孩子，到現(xiàn)在豆蔻還習(xí)慣把妹妹教成弟弟。”

微微點點頭，奚弘恩有些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馬成對，劍成雙，連貼身的手下都是親姐妹，看來我們註定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個字，讓殷黎黎面上微燙：“幽兒應(yīng)該問出結(jié)果了，只要她出手，還沒有撬不開的嘴。”

誰？

奚弘恩斷喝一聲。

旁邊草叢窸窣，有個人影衝撞而來，轉(zhuǎn)眼到了近前，原來是豆蔻，她神色慌張：“老大，出事兒了！”

風(fēng)塵僕僕的豆蔻，一頭汗，一臉土，神色慌張，氣喘吁吁。

見她孤身前來，殷黎黎也是一驚：“怎麼，姜兆櫻出事了？”

奚弘恩也禁不住問道：“你沒有找到我的人？”

豆蔻喘了一會兒氣，連連擺手：“不是不是，奚少爺，老大，姜兆櫻沒有事兒，我也找到奚少爺?shù)娜肆耍讬押痛蠹叶荚谀﹄?yún)寨，我們剛到的，然後我見了二當(dāng)家，她說你可能在這兒，所以我就來了。”

殷黎黎鬆了一口氣：“姜兄弟沒有事兒就好，那你慌慌張張地跑來做什麼？”

豆蔻鼻子一聳，好像要哭出來，然後強自忍了回去：“是，是戚慕寒出事了。”

嗯？

奚弘恩一把拉住豆蔻：“他怎麼了？”

鼻翼扇動了幾下，豆蔻有些哽咽地：“戚慕寒給下到大內(nèi)監(jiān)牢裡邊了，聽說還受到嚴(yán)刑拷打，有人告他通匪，所以要他說出我們煙碭山的具體情況，但是戚慕寒不肯說，所以，所以……”

眉頭深鎖，奚弘恩道：“杜文淵不是威虎軍的頭領(lǐng)嗎？戚大哥是杜文淵的人，難道爲(wèi)了明哲保身也坐視不理？”

殷黎黎心中納悶，這些天她派很多人去打探虞州和良州的消息，虞州這邊沒有什麼動靜，而且奚弘恩又來到煙碭山，她的心放下了一半兒。可是良州那邊，她的手下兄弟卻連一絲半絲的消息都沒有打探出來。因爲(wèi)戚慕寒屬於威虎軍，威虎軍負(fù)責(zé)的是皇宮裡邊的安全。皇宮，是她不能觸碰的傷心之地，曾幾何時，那裡也曾經(jīng)是她常常來往的地方。

還記得小時候她常被祖母甄妃接進宮裡邊玩，她花了好幾天的時候，也沒有逛完偌大的宮城。

她的兄弟，還沒有人能潛入宮城之中，那裡的一切消息，她都無法探聽，可是豆蔻是如何得知戚慕寒的消息？

豆蔻扁了扁嘴，負(fù)氣地道：“不要提那個姓杜的，他，他根本無情無義，沒心沒肺，戚慕寒是他抓的，也是他審的，養(yǎng)一條狗也會有感情的嘛，師徒那麼多年，他居然下得了手動用大刑！老大，我們救不救戚大哥？我們要是不去救他，戚大哥一定會給弄死了。”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豆蔻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原來是杜文淵親自審問戚慕寒，奚弘恩的心反而放下了，雖然杜文淵此人過於愚忠，不過爲(wèi)人耿介，不會構(gòu)陷污衊，戚慕寒在他手中，不外乎是受些鞭笞。只要戚慕寒一天不承認(rèn)通匪之事，就不會有性命之憂。而且外間看杜文淵固執(zhí)愚頑，他和戚慕寒還是有師徒父子的情分，又是多年的上峰下屬，親自審問戚慕寒，在外人看來是大公無私，其實也是保護戚慕寒的一個法子，不然要是落入別人手中，還不知道會是何等情形。

對於官場中的這些把戲，奚弘恩已然司空見慣，看得透徹了。

殷黎黎轉(zhuǎn)眼看了一下墳塋，然後略帶傷感：“豆蔻，我們找到你弟弟了。”

啊？

豆蔻顯然吃了一驚，特別吃驚，連臉上的淚都不再流淌，眼睛真的瞪得比豆子還圓：“她，她，她還認(rèn)得我嗎？”

殷黎黎的眼光，在豆蔻的臉上停留了有幾秒鐘，一絲淡淡的憂傷掠過她的眼眸，靜靜地：“我還以爲(wèi)你會問她好不好，原來你在擔(dān)心她認(rèn)不認(rèn)得你。”

一時語塞，豆蔻好像很是尷尬，慢慢地垂下頭：“老大找到了她，她當(dāng)然很好，只要她活著就好，我，我在這個世上也沒有親人了呀……”

殷黎黎道：“你的孃親是我的義母，難道我不是你的親人？”

對不起。

豆蔻的頭垂得更低：“我還算什麼女兒，連孃親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也沒有在她老人家最後的日子裡邊盡孝，老大，我和弟弟分別的時候，她纔不大點兒，我真的擔(dān)心她不認(rèn)得我了。”

殷黎黎從來都不是一個咄咄逼人的人，方纔那幾句話，卻是緊緊相迫，奚弘恩心中暗自思索，這裡邊一定有什麼問題。

殷黎黎不再追問，輕輕地：“今天是義母大人的五十冥壽，你也過來拜個壽吧。”

豆蔻垂頭不語，過去在墳前恭恭敬敬地磕頭。

看著豆蔻俯身磕頭的背影，奚弘恩看到殷黎黎的眼眸中，涌現(xiàn)出濃濃的憂傷。

等豆蔻磕了頭站起來的時候，殷黎黎平靜如水：“放心，戚兄是我殷黎黎的兄弟，救他出牢籠，是義不容辭的事情，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一說搭救戚慕寒，豆蔻立刻有了精神，一把拉住殷黎黎的衣袖：“老大，我們什麼時候啓程去良州？我們要怎麼搭救戚慕寒？大內(nèi)監(jiān)牢在宮城裡邊，有幾萬威虎軍把守，門禁森嚴(yán)，我們怎麼進去？”

她一連串的問話，讓殷黎黎眉頭一挑：“豆蔻，你知道得如此清楚，難道去過宮城？”

豆蔻愣了一下，然後搖頭：“我是聽說的哦，包括戚慕寒受審，然後關(guān)入大內(nèi)監(jiān)牢的事情，都是聽人說的哦。我要是能進去，早就救人了。我知道，戚慕寒是朝廷的人，可是朝廷裡邊有壞人也有好人，就像我們綠林之中，有英雄也有歹徒一樣。戚大哥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我們山寨的事情，我們一定要救他。”

殷黎黎似笑非笑：“當(dāng)然是你聽說，不然你怎麼知道，難道你還去過皇宮不成？太晚了，豆蔻你去休息吧，就是要救人，也得等明天天亮了再說。”

豆蔻遲愣了一下，有些悻悻，只好點頭答應(yīng)，獨自下山。

看著她的身影慢慢消失直到不見，殷黎黎黯然傷神：“今日兄弟詩共酒，明朝敵我血染刀。有酒堪醉直須醉，醉裡乾坤萬事拋。”

她沉默，奚弘恩拍拍她的肩頭：“人生多是浮萍聚，萍水相逢未有期。緣來緣散總有時，爾深爾淺何太息？是兄弟，山水恩仇，都無法隔斷。”

燈影憧憧，聽到清脆的木屐聲，鬱幽兒提著燈籠上來，只是她一個人，身邊一個隨從都沒有。

月光下，鬱幽兒眼眸微溼，有些紅腫，好像剛剛哭過。

殷黎黎的心開始下沉，她還從來沒有看過鬱幽兒掉過淚，鬱幽兒會哭，一定是爲(wèi)了她擔(dān)心，看來鬱幽兒已經(jīng)從老賊老不死的口中知道了當(dāng)年的事情，這件事情，也慘烈異常。

我？迴避？

奚弘恩看出端倪，問了一句。

殷黎黎搖頭，然後道：“幽兒，不用隱瞞，說吧。反正已是往事，再沉痛也已經(jīng)過去了。”

鬱幽兒猶豫一下才道：“他已經(jīng)招供了，當(dāng)年的事情，那個老禿子真的知道。因爲(wèi)燕王曾經(jīng)差點取代延興帝的位置，所以延興帝對燕王懷恨在心。等延興帝坐穩(wěn)了帝位，先在皇宮裡邊鴆殺了燕王的母親甄太妃，然後才慢慢向燕王下手，燕王妃殷氏乃是江湖中人，曾經(jīng)在先帝壽宴上表演過劍器舞，延興帝爲(wèi)人耽於女色，對殷妃之姿垂涎已久。所以”

說到這裡，鬱幽兒停頓了一下，看看殷黎黎的神情，然後才繼續(xù)道“延興帝以賜宴爲(wèi)名，招來了燕王夫婦，宴席上的酒下了迷藥，迷暈了燕王夫婦，延興帝將殷妃的雙手縛住，趁機玷污了她。殷妃娘娘醒來後發(fā)現(xiàn)自己被污，踢了延興帝一腳，結(jié)果惹得延興帝大怒，讓威虎軍將燕王一家老小都綁入御花園，當(dāng)著燕王合家大小的面兒，殷妃娘娘被延興帝剝盡衣裳，挑斷經(jīng)脈，綁在御花園沉香亭的廊柱之上，燕王被醢，殷妃被陵遲處死，燕王閤家跪而觀之，無法相救，當(dāng)場就有咬舌自盡者，還有人當(dāng)場怒罵延興帝，被延興帝下旨陵遲，餘者以謀逆罪坐誅。”

空洞的眼神望著遠(yuǎn)處的山影，殷黎黎一語不發(fā)，雕像一樣站立。

默默走到殷黎黎的身旁，鬱幽兒伸出纖弱冰涼的手，輕輕撫著殷黎黎的臉龐：“老大，難過了可以流淚，不要憋在心裡，這裡沒有外人。”

怒從心生，奚弘恩雙眼冒火，緊緊握著拳頭：“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幽兒，留著那個老賊，等我們殺入良州，活捉狗皇帝，也要將他凌遲處死！”

沒有淚，一滴淚也沒有，殷黎黎動也未動，靜靜地：“弘恩，如何詐取笛州，你可有了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