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
淡淡的香霧,從鏤空的薰香球裡邊嫋嫋升起,香的味道很淡雅,還帶著微微的涼意,不是蕓香絳香之類的香味,而是來自氐族秘製的香——桐影香。
密密雨絲涼入夢,幽幽桐影暗生香。
桐影香給人的感覺,就是如此清幽綿密,而且桐影香有清神爽氣的作用,正適合點在讀書的地方,可以舒緩疲倦。
書案上邊鋪著紙,硯臺裡邊磨好了墨,因爲身後疼痛得厲害,辛雲路站在書案後邊,弓著腰,低著頭,胳膊支在書案上邊,額頭上的汗珠一層一層地滲出來。
他的手腕懸空著,寫起字來更加吃力,額頭的汗水來不及擦,頭也不擡,神情專注地在寫剿滅悍匪殷黎黎的作戰計劃。
書房的一面牆上,掛著一張昭朝地圖,奚弘恩負手而立,目光落在煙碭山三個字上,默然無語。
小恩子。
寫得實在太吃力了,辛雲路放下了筆,招呼了奚弘恩一聲,然後直了直腰,不動還好,這一動,臀上就像一個靶子,一下子被射進去千萬枚鋼針,爭先恐後地跳著疼。
目光依然落在煙碭山上,奚弘恩沒有轉身也不回頭:“嗯?”
辛雲路雙手撐著書案,他的傷比奚弘恩輕多了,想來現在奚弘恩疼得會更厲害,看看奚弘恩蒼白的一張臉就知道了:“你,信不信楚王說的話?”
楚王昭應琪的話。
奚弘恩眼中閃過一絲殺氣,在昭應琪說出那番話的時候,他努力剋制住了自己,不然一定一拳頭把昭應琪的鼻子打扁,讓他以後說話漏風,省得在那裡胡說八道,加油添醋,其實一直以來,奚弘恩雖然沒有見過楚王昭應琪,但是從人們的傳言口碑中,對楚王昭應琪的印象始終不錯。
人可欺人,不能欺衆,既然大家對楚王的評價都很好,楚王一定讓人敬佩之處,就是因此,奚弘恩纔會忍住緘默,要不然就是當著父親的面,奚弘恩也不會給楚王留面子。
現在辛雲路忽然又提起昭應琪說的話,奚弘恩當然知道辛雲路指的是那幾句。
噹啷。
奚弘恩背對著辛雲路,忽然擡起腳來,橫著一劈而下,一腳踹在一張矮凳上邊,那張一寸厚的矮凳被他一下子踹成幾瓣兒,這一動,牽動了傷口,隱隱的血跡,洇溼了衣衫,他雙眉緊鎖,吸著冷氣。
別人對殷老大怎麼看,那是別人的事情,奚弘恩心中雖然氣,可是不會爲此而發脾氣,因爲別人怎麼想,不是他所能左右,包括辛雲路,就算他對殷老大有什麼不同的想法,也是和奚弘恩無關的事情,但是辛雲路這句話一問出來,奚弘恩怒上心頭。
他現在生氣的是,辛雲路竟然會懷疑他對殷老大的看法會因爲昭應琪的話兒改變,這是對他的輕視。
辛雲路冷笑了一聲,他也知道奚弘恩心裡在想什麼,不過他只是出於關心,並沒有其他的意思,奚弘恩和殷黎黎相處時間不長,憑著自己的直覺,辛雲路可以斷定,奚弘恩對殷黎黎很有好感,就像奚德業方纔說的那樣,如果沒有原因,奚弘恩纔不會如此主動?,F在他不過是一句話,小恩子就反應得如此強烈,看來自己猜得不錯。
就這個樣子,還想瞞過奚德業?
手腕一動,辛雲路順手拿起書案上邊的紅木鎮紙,一下去甩了過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奚弘恩的腿彎,奚弘恩也聽到身後風響,可是他動都未動,因爲門外有人,正要進來,他不想當著這個人和辛雲路翻臉。
啪嗒。
紅木鎮紙打在了腿彎,奚弘恩晃了一下,儘管有所準備,還是沒有站穩,單膝一彎,跪倒在地。
門簾一挑,簫玲瓏的侄女蕭綺玭帶著丫頭小舒進來。
小舒提著一個食盒,跟在蕭綺玭的身後。
表小姐。
辛雲路很是客氣,不過面無表情,他的臉上,已經一絲悲喜都看不出來了。
現在已經是六月炎夏,蕭綺玭還穿著夾衣裳,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她長得不算難看,也不算好看,一張尖尖瘦瘦的清水瓜子兒臉,沒有塗抹任何的脂粉,青白中帶著一絲薑黃,淡淡的眉,懶懶的眼,讓人不由得就想起一川菸草、滿城風絮的瀰漫和輕寒,就算到了楊梅雨季,也掩飾不了春寒時的淡淡淒涼。
蕭綺玭也是給人這樣的感覺,雖然她很年輕,年輕的女孩子都不會很難看,不過也有例外。
嚴格的說,蕭綺玭也不算這個例外,但是她的確不夠漂亮,而且和丫鬟小舒站在一起的時候,越發襯托出小舒的杏眼桃腮,粉嫩嫩俏生生,一個小姑娘獨有的嬌柔來。
在蕭綺玭清瘦的臉上,唯一還有些色彩的就是她的嘴,其實她的嘴很好看,宛若櫻桃初綻,一抹淺淺的胭脂色,只是趁著她清汪汪的臉,有幾分鬼氣森森。
蕭綺玭一看就看到奚弘恩單膝跪地,情不自禁地就轉向了辛雲路:“辛大哥,小恩又犯了什麼錯?”
先是愣了愣,辛雲路哼了一聲:“沒有?!?
要不是自己的臀上針扎火灼般地跳痛,他早過去踢奚弘恩幾下了,這個混賬小恩子,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總是沒事兒找事兒地撮合自己和蕭綺玭,蕭綺玭自幼父母雙亡,族中雖然還有親人,但是簫玲瓏不捨得這個嫡親的侄女寄人籬下,因此堅持要自己帶在身邊,在氐族,本來就是母系爲尊,侄女跟著姑姑長大,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因此蕭綺玭理所當然地跟隨著姑姑簫玲瓏到了虞州。
這個自幼就羸弱清瘦的女孩子,也是跟著辛雲路、奚弘恩一起長大,幾個人情同兄妹,辛雲路對蕭綺玭從來都沒有非分之想,可氣的是奚弘恩不知如何想來。
小舒已經把食盒放下了,微微笑道:“辛少爺,小爺,表小姐特意做的楊梅湯,可以清火消暑。”她一邊說著,一邊將食盒打開,端出兩碗楊梅湯來,酸酸甜甜的味道,頃刻間瀰漫了整個書房。
蕭綺玭手中捏著一方羅帕,掩著口,輕咳了兩聲,本來就清瘦的臉頰,在咳嗽的微微喘息中愈發顯得單薄,她不覺間走到辛雲路身旁:“小恩就是小孩子脾氣,犯了什麼錯,也不是有心爲之,辛大哥不要介意,方纔花大夫看過了,那位姑娘不會有事兒。”
她知道辛雲路他們會惦記儷影,然後聽到兩個人被奚德業鞭笞,不知道情況如何,所以一安排好裡邊的事情,就匆匆地趕了過來,看他們兩個精神尚好,沒有什麼大礙,心裡就放下了幾分,只是奇怪,儷影姑娘是他們送來,怎麼見了自己,反而問都不問一句。
嗯。
辛雲路好像是有意無意地答應了一聲,他心中何嘗不記掛著儷影的情況,恨不得肋生雙翼去看看儷影現在怎麼樣了,只是眼下在書房裡邊,外間當值的都是奚德業的近衛,他如何敢把這個口風傳出去,如果讓奚德業知道自己把儷影弄進了國公府,那後果就無法想象了,多挨幾下打併不要緊,他害怕奚德業把儷影當做人犯送交府衙審訊。
小公爺。
人未到,聲先到。
人影一閃,林羽觴跳了進來:“小公爺,我師父來了,在普陽樓裡邊等你呢,他說你可以不去,但是將來後悔了,就別怪他不夠意思?!?
眼睛一亮,奚弘恩站了起來,卻低喝了林羽觴一句:“不許叫小公爺,你又不是我的小廝兒,叫我師叔?!?
林羽觴一撇嘴,十分不屑:“辛將軍還叫你小公爺,難道他是你的小廝兒?你去不去,反正我要去見師父。”
看到奚弘恩轉身就準備走,辛雲路沉聲道:“小公爺,公爺吩咐,我們在此自省……”
林羽觴一拉奚弘恩,向辛雲路笑道:“自省什麼?人要是知道自己的錯,還會犯錯嗎?而且不是已經打過了嗎?難道還會再打?辛將軍不一起去嗎?我師父可是鐵公雞,難得今天要請客,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