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熊熊燃起,照得滿屋子通紅,灼熱熱地烤著人的臉龐。
這裡是煙碭山摩雲(yún)寨的刑房, 那個劊子手老賊老不死和他的徒弟原圈圈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在刑架上, 原圈圈有些垂頭喪氣, 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老賊晃著禿亮亮的腦袋直嚷嚷。
炭火盆裡邊的火, 越燒越旺,放在裡邊的烙鐵比花兒還有鮮紅。
地上,散落地堆放著各種各樣的刑具。
他們到了這裡已經(jīng)有兩盞茶的時間, 可是殷黎黎和鬱幽兒都緘默不語,兩個人誰也不看誰, 殷黎黎是心事重重, 鬱幽兒好像還在生氣。
刑房裡邊的氣氛, 極其壓抑。
奚弘恩和殷黎黎坐在一旁,桌子上邊放著茶水, 刑房裡邊實在悶熱得很,茶,可以消暑,同時也刺激著受刑人脆弱的渴求。
對於刑罰和疼痛的恐懼,還有悶鬱和燥熱的侵蝕, 都讓人感到口乾舌燥。
另一張椅子上邊坐著二寨主鬱幽兒, 這樣悶熱的屋子裡邊, 她還緊裹著棉夾披風(fēng), 整個人病懨懨地靠在椅子上邊, 彷彿沒有椅子的支撐,這個人就會縮到衣服裡邊去了, 她也沒有擡頭,用一隻小小的銀銼,在修磨著指甲。蒼白如雪的一張臉,陰沉如水。
很多女兵都身著戎裝,在一旁侍立。她們好像看慣了這樣的場面,臉上一點訝異的神色都沒有。
殷黎黎慢慢喝著茶,神色有些恍惚。
那個禿頭的老劊子手一直沒有消停:“放開我,你們這些不開眼的毛賊,當(dāng)老子我是什麼人?我是身受聖上榮寵的姥姥,老子我受過皇封!老子我醢過王爺,剮過娘娘……”
就是這句。
當(dāng)初就是聽到這句話,殷黎黎臉色大變,那瞬間的變化,早落入奚弘恩的眼中,憑著他敏銳的直覺,應(yīng)該是這句話裡邊飽含的秘密,觸動了殷黎黎心頭之痛,直到他看到殷黎黎身上那把佩劍,幾乎是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佩劍,奚弘恩心中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斷。
那佩劍是先皇珍藏之物,一共有四柄,式樣基本相同,是當(dāng)代鑄劍名師特意爲(wèi)先皇鑄造,只是劍上的刻字有異。後來先皇病重之時,將這四柄劍,賜予了宗室皇親,除了自己家以外,剩下的三柄劍都在皇室血親的手中。
他這柄劍是先皇賜予他父親奚德業(yè)的,因爲(wèi)母親簫玲瓏很喜歡這把劍,軟磨硬泡地把劍弄了來,然後說什麼也不還給奚德業(yè)了,奚德業(yè)也沒有法子,最後迫於無奈,讓兒子奚弘恩把劍要來。
雖然這四把劍都是先皇私藏之珍,識得它們的人沒有幾個,先皇賜劍,以示榮寵,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的榮寵對於當(dāng)朝的皇帝來說,有時候也是一種忌諱。
簫玲瓏根本不把皇朝帝威當(dāng)一回事兒,奚德業(yè)害怕她拿著這柄劍惹是生非,奚弘恩對寶劍興趣不大,不過是奉了父親的命令,從母親手中將劍要回來,本來他一直把寶劍收在家中,不常佩戴。直至心有異謀後,才隨身攜帶。
當(dāng)初先帝所賜之劍,只有楚王昭應(yīng)琪毫不忌諱地帶在身上,其他的兩柄劍在何人之手,幾乎不爲(wèi)人知。
所以在笛州軍營,他和殷黎黎本來是爲(wèi)了司徒流雲(yún)而去,無意中看到老賊老不死後,奚弘恩想起前事,就順帶著把老賊老不死弄了來,可是到了山寨,殷黎黎沒有訊問,只是悶坐發(fā)呆。
難道當(dāng)年之事太多慘烈,所以殷黎黎竟然沒有勇氣再問?
奚弘恩忽然站起來,踱步到了老賊的面前,冷冷地:“你知道你爲(wèi)什麼被我捉來?就是因爲(wèi)你說了這句話?!?
老賊老不死立刻眨巴眨巴眼睛:“你,你是誰?難道你是燕王的餘孽?”
奚弘恩冷哼一聲,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老賊,做人不要太炫耀了,禍從口出,下輩子要記著?!?
下輩子?
老賊老不死的眼睛瞪得很圓,他以爲(wèi)他們把他弄了來,一定是想從他的口中套出些什麼東西,難道只是要殺了他?他一生不曾和人結(jié)仇,只不過從事劊子手這份差事,可是無論殺人剮人,都是受人之命,沒有理由讓人憎恨。
奚弘恩淡然地:“本來還能留著你一口氣,現(xiàn)在看來,不必了。兩位寨主都不願意刑求於他,奚某隻好越俎代庖,直接宰了他了事!”
鬱幽兒懶懶地:“宰了吧,宰了以後省心了。死了死了,大家都圖給乾淨(jìng),省得一邊牽腸掛肚,一邊裝聾作啞?!?
她說著話,還是忍不住瞥了殷黎黎一眼,帶著幾分怨怒。
殷黎黎嘆了口氣:“幽兒,我不是孤身犯險,在笛州軍營中,有我們的兄弟,而且他們已經(jīng)策反了很多將領(lǐng),我不讓山寨的弟兄們跟去,是不想打草驚蛇,這樣可以麻痹蘇纏。真的到了關(guān)鍵時候,只要我一聲令下,笛州軍營中的兄弟和倒戈的那些將士們就會一呼百應(yīng),亂從內(nèi)起,方可分崩離析……”
鬱幽兒冷笑一聲:“大當(dāng)家的足智多謀,我們鼠目寸光,看不到也聽不懂,反正這條命都給了你,生死存亡,我們都不在乎了,至於死得明白還是死得糊塗,就看各人的造化了?!?
聽著鬱幽兒有些酸溜溜的話,奚弘恩忽然笑了笑,原來他還擔(dān)心這個說話都帶著刺兒的二寨主,會成爲(wèi)殷黎黎最大的勁敵,他還提醒過殷黎黎,當(dāng)時殷黎黎說過絕不可能,現(xiàn)在看來,果然絕不可能。
殷黎黎也一笑,笑得很勉強:“好了,是我不對,沒有事先和你商量,只是我要說了,你又該攔著我不許我去?!?
鬱幽兒寒著臉:“你是煙碭山的老大,這種以身犯險的事情,難道你應(yīng)該去?如果事事都需要你親力親爲(wèi),要我們這些人是做什麼的?你要當(dāng)膩了總瓢把子,退位讓賢好了,有事兒也不和人商量,把自己當(dāng)成開路先鋒似的,乾脆我封你做個巡山會總,你好成天在外邊晃盪好了?!?
鬱幽兒口氣極冷,但是埋怨中帶著關(guān)切,殷黎黎只是聽著,也不反駁。
唉。
終於,鬱幽兒黯黯地嘆了口氣:“算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了也是白說,你還是不會聽人家一句半句。”她說著,無可奈何地自嘲一笑“我知道你看不慣刑訊的場面,惡人還是我來做吧,老大,你想從這個老禿子的口裡知道什麼?”
殷黎黎看了一眼老賊老不死,半晌才道:“他知道他應(yīng)該說些什麼?!?
老賊老不死哈哈大笑:“黃毛丫頭,你們妄想從老子的嘴裡掏出一個字來,老子什麼刑具沒有見過?就你們這點兒破銅爛鐵,能嚇唬住老子嗎?”
伸出手,纖纖玉指,盈盈一握,鬱幽兒淡淡地:“老大,這裡交給我,折騰了半宿,去休息吧?!?
殷黎黎也沒有客氣,向奚弘恩一點頭,兩個人離開了刑房。
外邊,月寒如霜,一地清輝。
奚弘恩陪著殷黎黎走了一段路,殷黎黎低著頭,依舊不語。
路,越走越陡,遠(yuǎn)處一帶密林裡邊,已然隱隱地看到了一座墳塋。
墳上的土,又新添的痕跡,四處收拾得特別乾淨(jìng),墳前有石頭的供案,上邊擺著清水和獻(xiàn)花,還有供品,都很新鮮,應(yīng)該是新?lián)Q上去。
只是墳塋前邊的石碑之上,沒有刻著任何的字樣。
默默地走過去,跪在墳前,殷黎黎靜默無語。
奚弘恩陪在一旁,心中的感覺竟然很痛,因爲(wèi)他感覺到殷黎黎此時的心情,一定是把抓揉腸一樣的痛。方纔老賊老不死提到了燕王,這個燕王也是皇室宗親,是當(dāng)今皇帝延興帝的異母哥哥昭應(yīng)璞,又是先帝的長子,可惜的是,燕王的母親是甄妃,歷代皇帝立儲,都要立嫡長子,所以燕王這個長子沒有得到立儲的機會。
延興帝的母親是先帝的皇后胡氏,現(xiàn)在的胡太后,太后還和他們奚家是親戚。他聽父親說過,當(dāng)初先帝偏寵著甄妃,還差一點兒廢了延興帝的太子身份,改立燕王昭應(yīng)璞爲(wèi)太子。只是此事一提出來,遭到朝臣勸諫,因爲(wèi)太子廢立,會動搖國家根本。
當(dāng)時身爲(wèi)太子的延興帝,和現(xiàn)在判若兩人,謙虛謹(jǐn)慎,禮賢下士,而且簡約樸實,深得人心。燕王爲(wèi)人,率直坦蕩,不拘小節(jié),也不會僞裝,而且因爲(wèi)執(zhí)意拒絕先帝訂下的親事,娶了一個江湖女子爲(wèi)王妃,所以得罪了朝中的要臣,尤其是原本要成爲(wèi)他岳家的大臣,這些人儘管表面上沒有露出不滿,但是在關(guān)鍵時候,都一邊倒地向著延興帝。
結(jié)果君臣就此時一度僵持,先帝盛怒之下,就要下諭,卻忽然在大殿上暈厥過去,後來一直臥病在牀。藥石罔效,沉痾不起,最終駕崩,臨終之前,只有現(xiàn)在的太后和延興帝在病榻前服侍。
先帝歸天后,太子登基,改號爲(wèi)延興,對諸兄弟皆有所封賞,對燕王更是厚賞有加,朝中文武還都讚歎延興帝心懷磊落,是爲(wèi)一代明主。不過兩三年後,燕王因密謀造反而伏誅,一門數(shù)百口皆被誅殺。
這件事情當(dāng)時震驚朝野,因爲(wèi)燕王雖然性情詭異,桀驁不馴,卻不是野心勃勃要謀權(quán)篡位之輩,平日裡也沒有感覺到燕王有謀反之心,也沒有見到燕王有什麼舉動。對於燕王被殺,而且還滿門抄斬一事,當(dāng)時朝廷上議論紛紛。
隨著對此時存有異議的大臣先後被誅,延興帝的暴虐本性才慢慢顯露,大臣們也不敢妄議,怕引火燒身,有些事情連太后都勸阻不了延興帝,所以纔會賜給奚德業(yè)一面金牌,並且要奚德業(yè)謹(jǐn)慎處事,莫惹禍端。
殷黎黎低著頭,肩頭微微聳動。
奚弘恩心痛不已,緩緩地也跪了下去,輕聲道:“黎黎,燕王是你什麼人?”
月光下,殷黎黎清淚滿腮:“那是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