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送黃昏,寒霧瀰漫。
淅淅瀝瀝的雨聲中,絲瓜豬肉湯的香氣愈發顯得香暖。
一盞燈,罩著橘紅色紗罩,透散出來的光,柔和溫馨,和著滿屋子的酒香,混合成恍如隔世的感覺。
牀邊的紗幔已經放下,儷影就躺在裡邊,此時氣色已經緩解了些,但是辛雲路點了她的昏睡穴,在她的身體沒有完全康復之前,辛雲路不希望她再有什麼意外,畢竟當時儷影選擇了自殺,如今現在把她喚醒,她傷口未愈,不宜情緒過激。
店夥計已經端來幾樣小炒,還有一壺酒,幾個人圍著桌子坐下,一起吃飯。
喝酒的只是戚慕寒,不過片刻的功夫,一壺酒就喝下一半兒,他的眼光在辛雲路、奚弘恩兩人之間溜來溜去。
方纔奚弘恩不在的時候,他已經和辛雲路說了半晌,可是辛雲路就是不肯鬆手,後來殷老大和奚弘恩回來了,話題也就打住,現在看著他們,戚慕寒還是有些不甘心。
殷老大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因爲她已經感覺到戚慕寒要說什麼了。
辛雲路低著頭吃飯,奚弘恩也低頭吃著飯,兩個人的神色動作都相去無幾,幾乎比孿生兄弟還一致。
戚慕寒呵呵一笑:“哎,小路子……”
他剛招呼了一聲,誰知道辛雲路和奚弘恩竟然異口同聲地:“別說了,吃飯。”
坐下下首打橫的豆丁和冒青煙被他們嚇了一跳,豆丁端著飯碗,正在心裡鬥爭思考,自己是不是應該把事實真相說出來,可是說出來以後,真的能讓辛雲路撤消對奚弘恩的處罰嗎?還是會弄巧成拙,反而增加奚弘恩的罪名?
儘管她到軍營不過幾天,軍規法紀不是特別熟悉,但是民間的瓦肆裡邊,那些說書唱曲兒在講征戰故事的時候不是老說軍營之中,不許女子擅入,自己這些天又跟著奚弘恩,如果讓別人也知道自己的真實性別,會不會爲奚弘恩招惹來流言飛語和不必要的麻煩?
戚慕寒也被嗆了一下:“呦,你們倒是齊心啊,行行行,算我廢話,何苦惹得你們兩個都不高興,我是一片好心,現在反而變成豬八戒照鏡子了。”
辛雲路哼了一聲,笑道:“你拿什麼比豬八戒,他可比你聰明多了。”
辛將軍。
豆丁終於擡起頭叫了一聲。
她聲音不大,但是辛雲路也聽到了:“什麼事兒?”
奚弘恩也不擡頭:“他是跟著我的人,有事兒也輪不到你來管。”
冰冷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
辛雲路眉頭皺起,豆丁感覺到奚弘恩犀利的眼光已經掃向自己,連忙低下頭,把想說的話又噎了下去。
冷哼了一聲,辛雲路道:“戚兄你自己看,就這個態度,私下裡我可以不計較,軍營裡邊就不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別說戚兄,誰求情也沒有用。”
知道知道。
戚慕寒打著哈哈,心裡埋怨奚弘恩說話太沖太冷硬:“我又不是什麼有來頭有分量的人,不過是閒語廢話,辛將軍可別高看我,戚某當不起。”
這句話裡邊就有幾分負氣的意思了,戚慕寒這個人向來不拘小節,很有氣量,此時儘管生氣,臉上還是帶著幾分笑容。
辛雲路也感覺到有點兒尷尬,拿著筷子,端著碗,愕在那裡。
奚弘恩已經吃完了,放下碗箸,衝著戚慕寒道:“你不是說到了虞州要請我吃飯嗎?再想和往回那樣隨便找個小店兒可不行,一頓飯能花你幾兩銀子,好像割你肉一樣。”
上次在沙漠裡邊的時候,戚慕寒曾經取笑過奚弘恩,讓他回去老老實實被辛雲路責打,然後自己會請他吃飯,這個時候,奚弘恩忽然提及,戚慕寒就不再感覺好笑了。
尤其是奚弘恩當成一句玩笑說出來,戚慕寒就更不覺得好笑,他是好心想幫忙,可惜這兩個人一個不講情,一個不領情。
輕輕豎起一根手指,向著奚弘恩晃了晃,戚慕寒並不想幹涉軍紀,只是覺得一百軍棍太多了,可氣的不但但是辛雲路的死也不給情面,還有奚弘恩的無動於衷,連句求情服軟的話也不和辛雲路說,反是自己在旁邊瞎忙活。
奚弘恩根本不看戚慕寒的手,對這件事情也沒有多大興趣,好像將來要捱打的人不是他一樣,他慢慢地踱到了窗戶前邊:“雨,會沖走所有的痕跡。”
這句話沒頭沒尾,說得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殷老大聽懂了,這是在提醒她,如果想動手就那個無辜的風七月,最好趁著雨夜下手,因爲雨水會沖掉所有的痕跡。
她已經讓熙酉客棧裡邊的兄弟去打探消息了,心裡在盤算是等到行刑之日劫囚,還是提前去劫獄。
行刑之日,皇帝會去觀看,海誠公蘇錦當然不敢掉以輕心,刑場那裡一定戒備森嚴,一旦自己的弟兄和朝廷的人馬衝突起來,難保沒有傷亡,而且成功與否,尚在兩知。
人心皆私,風七月再無辜,對她來說也是一個陌生人,爲了一個陌生人而折損兄弟,她從心裡邊自然不願意。
如果提前從死囚牢裡邊把那個風七月救出來,只要計劃周詳,行動縝密,應該勝算更大,海誠公蘇錦一定想不到有人會去劫走風七月,但是風七月被救走了,自然會另外一個倒黴鬼去替死,她們總不能把鹿州監獄裡邊所有的犯人都放走吧?
噠噠噠,噠噠。
外邊有敲門的聲音,三長兩短,很有規律。
殷老大立刻站起來,走到門邊,隔著門簾道:“查探清楚了?”
門外有人道:“是,風七月,二十一歲,鹿州人士,自幼父母雙亡,只給他留下了一片榛子園,就在城外的十里鋪,風七月是靠著族中親戚和街坊鄰居接濟著長大,鹿州府曾經邀請他當師爺,他嫌棄鹿州府不學無術,官聲不廉,所以斷然拒絕,回到十里鋪教授學生,因爲醉酒以後,題寫反詩,謾罵朝廷,才被判了秋後決。”
門外是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很清朗,聽來年紀也不會很大。
殷老大又問:“他入獄後有人探監嗎?”
門外的人道:“他族中之人曾經去過,只是沒有打點好牢頭兒,所以也沒有見到他。本來風七月是關在戊子號,現在單獨提出來,關在死牢最裡邊的號子裡頭。”
沉默。
殷老大不說話了,既然兄弟已經打探得如此清楚,不用問,一定有能力進去鹿州死牢,只是她心中再思考著是單救風七月,還是把牢中的囚犯都救出來。
全部救出來的風險不小,牢中的囚犯也良莠不齊,有的是含冤莫白,有的是罪有應得,現在這個時候,哪裡有時間一一分辨。
殷老大點頭道:“你先下去,等我消息。”
門外之人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屋子裡邊,沒有人說話,只聽到雨點打在瓦片上,滴滴答答的聲音。
戚慕寒獨自喝著酒,辛雲路也吃完了飯,奚弘恩還站在窗前,望著外邊如煙的雨幕,靜立無聲。
既然殷老大隔著簾子和她的手下說話,這件事情自然沒有打算揹著大家,所以他們都在等著殷老大開口說話講述事情的經過,從和奚弘恩回來後,對於他們兩個在老不死那裡聽到的一切,殷老大還隻字未提。
瞇著眼睛,晃著酒杯,戚慕寒看看殷老大,又看看奚弘恩,一絲笑意浮上了眼眸,殷老大的眼光瞥過去的時候,戚慕寒衝著她一笑,殷老大瞪了他一眼。
殷老大也慢慢走到窗前,看著外邊飄飛的雨絲。
雨絲越來越密了,幾乎密不透風。
奚弘恩忽然道:“如果想看戲的嚇跑了,還演給誰看?”
啊。
聽到奚弘恩的話,殷老大很是意外,她方纔在盤算中,也動過這個主意,如果想個法子把延興帝弄走,這場戲沒有了如此特殊的觀衆,就沒有演下去的意思了。
現在延興帝應該住在鹿州府衙,爲了保障皇帝的完全,一方面海誠公蘇錦不能大肆宣揚,一方面他得派人嚴加護衛。所以想動延興帝,不是沒有可能,但是那個畢竟是一國之君,萬一有個一差二錯,結果無法預料。
殷老大在考慮事情的時候,不能只考慮自己,沒有想到奚弘恩如此大膽,竟然敢打延興帝的主意。
聽到奚弘恩的話,殷老大忍不住盯著他看,重新打量這個小公爺,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依然靜默地看著窗外的雨,奚弘恩淡淡地:“想真的破釜沉舟,就兵分兩路吧,一路去把準備下鍋的東西拿走,可以調虎離山,趁著亂時渾水摸魚;一路去把鍋出去,有多遠扔多遠,可以隔山震虎,怕神見神,怕鬼遇鬼。”
今天晚上,奚弘恩的話最多,連辛雲路都微有訝異地看著他。
呵呵。
戚慕寒笑出聲來,拍著桌子:“不錯,不錯,小殷,我可沒有和你吹牛吧?哥哥我可是一雙火眼金睛,看什麼人什麼事兒最準了。”
殷老大一笑,也沒有接話,她明白奚弘恩的意思,就是兩方面去準備。
一路人馬趕去死牢,然後製造混亂,吸引衙役獄卒過去,好趁亂把風七月救出來;另一路人馬去潛入延興帝的住處,想法把延興帝給嚇走。看奚弘恩冷靜從容的樣子,應該想到了嚇走延興帝的主意了,尤其他最後提到了怕神見神、怕鬼遇鬼,在濃翠樓裡邊,延興帝將滿天星那些人的忽然失蹤當成了遇到鬼怪,其實那些人根本都沒有離開那個大廳,他們只是利用身上衣服的花紋顏色,把身體貼在了刻有浮雕的柱子上邊。
沙漠一戰後,殷老大就和戚慕寒分開了,兩個人誰也沒有詢問對方的一下站行程。
這次來鹿州,殷老大是接應手下劫走姜兆櫻,根據探報,她的手下豆蔻已經成功地將姜兆櫻救了下來。
本來她並不打算再做停留,正好得到了道上的消息,說是北落師門派出手下潛伏在濃翠樓,好像有所行動,幾個月前,她手下的一個弟兄因爲一個叫做儷影的女子而死,那個儷影就是受控於北落師門。這次儷影也將現身於濃翠樓,因此殷老大才臨時改變主意。
來到了鹿州之後,意外地遇到了戚慕寒,戚慕寒沒有說他來做什麼,殷老大也沒有問,然後隨著他去了濃翠樓。
憑著直覺,戚慕寒好像是爲了延興帝而來,在關鍵的時候救了延興帝的性命,大約奚弘恩也看出了這一點,因此纔會打啞謎一樣和殷老大說出自己的計劃。
辛雲路站了起來:“如果不方面,辛某迴避。”
慢慢地呷著酒,戚慕寒呵呵笑道:“小路子,你現在才發現我們不方便嘛?只是我還不捨得迴避,這麼看著都有意思啊,何況就是迴避,也是他們兩個迴避咱們嗎。”
戚慕寒的話有些曖昧,辛雲路自然瞭解戚慕寒的意思,不過他覺得沒有任何可能。
桌子旁邊,冒青煙和豆丁在收拾碗箸,豆丁堵了一肚子的話想和奚弘恩說,只是找不到機會,收拾起東西來毛手毛腳,差點兒把幾隻盤子摔到了地上。
奚弘恩的眼光落在冒青煙和豆丁的身上,殷老大輕輕搖頭,她有些猜到了奚弘恩想打什麼主意,只是她不贊同這樣做,一個是不想這兩個半大孩子捲入危險之中,另外一個,她對他們並不信任,這件事情,她都不打算把戚慕寒攪合進來,當然她也不會讓奚弘恩參與進來。
殷老大一抱拳:“各位,不好意思,小弟有點兒事情,先告退一下,各位兄弟有什麼需要,直接吩咐夥計就行了。”
她說著話,轉身就離開了屋子,剛走出房間,身後卻有人跟隨。
這間屋子所在的小樓建得比較隱蔽,一樓下還挖有地道,可以通往棠楓峽,外間的樓房是“v”型斜列,將這幢小樓密密掩藏住了,小樓和外間連著一段天橋過廊,過廊懸在半空中,單檐的廊頂,窗戶緊閉著。
停下腳步,殷老大抄手靠著一邊的窗戶上,奚弘恩靠在她對面的窗戶上,兩個人默然相對。
耳邊,滴滴答答的雨聲越來越緊了,殷老大一笑:“怎麼?怕我搞不定他?”
奚弘恩哼了一聲:“你是女人,怎麼知道男人最害怕什麼?”
他說話時依舊淡而冰冷,殷老大卻聽出關切之意,只是這個奚弘恩,從骨子裡邊透出一股倨傲,如果不是能夠了解他的人,一定對他很嫌惡,她笑著搖搖頭:“你若是女人,就會知道女人最討厭什麼啦。”
奚弘恩道:“你現在也不是女人,還是跟著我去找答案吧。”
他說著話,一伸手就拉住殷老大的手,也不徵詢她的意見,穿過天橋過廊,就向前廳裡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