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陽, 灼熱。
火辣辣地,令人揮汗如雨,心情燥鬱。
漆色剝落的八仙桌, 上邊放著兩副筷箸, 幾樣小菜, 篩子裡邊燙著酒。
一掛珠簾, 將屋子隔成兩個空間。
隱隱約約地, 珠簾那頭兒,牀榻之上,斜倚著一個人, 這個人,懶懶地靠在那裡, 垂頭不語。
微風靜靜, 默默地拂亂心湖, 漣漪陣陣,散而又聚。
征戰沙場若許年, 枕戈達旦,飢餐渴飲,此時此刻,奚德業內心深處的感覺,彷彿是第一次上戰場, 第一次把敵人的頭顱砍下來時的揣揣惶然。
這是她最擅長的小菜, 燙酒也是她家鄉的習慣, 就是在酷暑伏天, 酒, 依然要燙了才能喝。
她說過,燙過的酒是暖的, 不會傷到腸胃,這是她們家鄉的規矩。
她,是一個名字的女人,姓辛。
豪門大家的規矩,少爺們在沒有成親之前,都會在屋子裡邊放二三個人,算是通房丫頭,育有子女,頗得主人寵愛者,也有晉爲姨娘。
不過,姨娘就是到了頭的榮寵,夫主如果喪妻,只能續絃另娶,絕對不可以亂了尊卑,將妾室扶正。
辛氏是奚家老爺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來的,以前跟著師傅唱花鼓小調兒,跑江湖賣藝,在人們眼裡,身份卑賤,不過是個容顏俊俏的玩意兒。
奚德業的父親也是一時興致來了,當個可人的玩意兒把辛氏買回來,回來後就送給了兒子,放在房裡。
奚家,沾著皇親,又是朝中重臣,府中家丁僕婦,免不了勢力看人,結幫糾黨,彼此排軋,辛氏無根無蒂,出身卑微,日子過得戰戰兢兢。
奚德業最初對辛氏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辛氏溫柔如水,通情達理,嚴恪己道,慢慢贏得奚德業的好感和喜愛,而且辛氏還有了身孕。
身爲奚家的長子獨苗,奚德業對辛氏的好感日深,讓府中很多人心生妒恨,早有人垂涎姨奶奶的位置,在奚德業的父親面前搬弄是非,老爺子生怕唯一的兒子真的毀在一個女人的手裡,於是趁著奚德業帶兵出征的時候,給了辛氏一些銀兩,將辛氏逐出了奚府,並且還逼著辛氏寫下悔書,自言已是出牆紅杏,不願意在留在奚府,自願辭離,從此天南海北,再與奚家無礙。
辛氏被迫離開奚府以後,沒有離開虞州,可是尋了一處房子住下,苦苦等著奚德業回來。
奚德業凱旋歸家,看到了辛氏的悔書,根本不相信,遍尋之下,真的見到了辛氏,兩個人相聚還沒有一盞茶的功夫,奚老爺就帶著人怒衝衝趕到,當著辛氏的面,對兒子痛加捶楚。
當時奚德業昏厥過去,等到醒來,已經躺在自己的家裡,父親告誡他,如果再去見辛氏,就把那個女人活活勒死。
等到身上的傷剛剛好了一些,奚德業還是忍不住悄悄地去探視辛氏,可惜,人去屋空,從此再也沒有辛氏的消息。
悲恨交加下的奚德業瘋了一般四處尋找,就是找不到辛氏的蹤影,然後父親告訴他,辛氏已經被活埋,如果他想給辛氏報仇,就弒父好了。爲了讓奚德業確信,他的父親還帶他去亂葬崗,挖開了一個墳坑,裡邊的屍體已經腐爛,但是穿著辛氏的衣衫。
奚家祖上數代都是行伍出身,殺人滅口,絕對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奚德業真的以爲父親殺死了辛氏,心痛欲死,性情變得暴躁。
後來,奚德業的父親爲兒子精挑細選了很多門當戶對的親事,都被奚德業拒絕,父子兩人間的衝突從來沒有停止過,奚老爺甚至求請皇帝賜婚,還是被奚德業想法子拒絕,父子之間的矛盾,累及奚夫人,跟著提心吊膽,奚德業可以和父親較勁兒,冰火不容,但是不能不疼惜母親。
最後,到了氐族的時候,遇到了性格強悍的簫玲瓏,簫玲瓏還喜歡上了奚德業,而且簫玲瓏的哥哥嫂子爲了奚德業還犧牲了性命,負氣的奚德業就將簫玲瓏娶了回來。
這個來自氐族的兒媳,有著不凡的來歷背景,由不得奚家老爺不答應。
時光,應該是撫慰傷痕的最好良藥,隨著兒子奚弘恩的降生,父親母親的辭世,儘管心裡邊還有舊日的傷痛,奚德業和簫玲瓏已然相敬如賓了,奚德業總感覺自己對簫玲瓏有所隱瞞和虧欠,所以對夫人很是容讓。
因爲自己經歷過如此痛苦的過去,從他當上奚家的宗長開始,就廢除了那條必須放丫頭到少爺房中的規矩,所以奚弘恩沒有姬妾。
直到辛雲路前來找他,讓母親辛氏用血寫的遺書交給奚德業,奚德業才知道辛氏當年沒有死,而是被迫帶著身孕離開,一個人將辛雲路拉扯到八九歲,積勞成疾,感覺不久於人世,這才把事情真相告訴辛雲路,然後要辛雲路來虞州兵營尋找生父。
震驚,訝異,還有說不出來的滄桑恨意,奚德業留下了辛雲路,總想要讓這個兒子認祖歸宗,可是簫玲瓏斷然不能接受這件事情,她在中原跟著奚德業一個人過日子,已經是做出最大的犧牲,所以絕對不允許奚德業有別的女人,也不許辛雲路改姓爲奚,因爲這種事情是對她最大的侮辱。
從辛雲路住進奚家開始,簫玲瓏對他一直很好,衣食住行,也都比奚弘恩好很多,但是對辛雲路的身份,簫玲瓏堅決不予承認。
另一方面,辛雲路對奚德業極爲孝順,言之必聽,從不反駁,唯有認祖歸宗這件事情上,他也堅決不肯答應,平日裡,辛雲路還一句話都不會反駁奚德業,但是這件事情上,他比奚弘恩還要固執。幾次懇談不聽,辛雲路很明白地告訴父親奚德業,無母何來子?除非將他母親的遺骨移入奚家的祖塋,承認她母親是奚德業側室夫人的身份,不然,他永遠都不會改姓。
爲了這件事情,奚德業苦惱了很久,夫人固執,堅決不肯讓出底線,辛雲路更加固執,任事都好商量,就是這件事情絕對不肯含糊。
沒有想到的是,奚弘恩竟然也會知道這件事情,還尋找到了辛氏的下落。
現在的奚德業已經說不出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又震撼又痛惜又難過又傷心,在屋子裡邊轉圈兒,坐立不安,雙手緊緊搓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外邊等著的是他隨身的近衛,還有跟著兒子奚弘恩的豆丁,另外還有一個叫做冒青煙的小兵,好像是跟隨著辛雲路的小廝。
前塵往事,歷歷如昨,現在得知辛氏沒有死,而且就在這間屋子的裡邊,奚德業百感交集,竟然沒有勇氣邁過那掛珠簾。
時光荏苒,轉眼十幾年過去,也不知道辛氏變成什麼樣子,難道是因爲自己當她已經故去多時,所以今日見到,竟然找不到一絲一毫熟悉的感覺?
裡邊的人裹著被子,也許是太激動了,也許是太冷了,身體顫抖,縮成一團。
奚弘恩的心都要蹦出喉嚨了,手心裡邊都是汗,成敗都在此一舉,就是成功了,他也未必有命看得到自己預想的情景,因此上,他比奚德業還要緊張。
酒,慢慢斟上,奚弘恩捧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遞給奚德業。
這酒,太熱了。
奚德業接過酒,酒杯上的溫度,多少有些燙手。
好像辛氏給他燙酒,每一次都把酒燙得很熱,然後他有意無意地說這麼一句,這是他們之間的暗號,每當這個時候,辛氏都會嬌羞默默地垂下頭,然後輕聲說,酒如果不熱,心怎麼會熱?
沉默。
屋子裡邊水一樣的沉默。
奚德業垂著目光,玩弄自己手中的酒杯,一句話也不說。
珠簾裡邊的人,還在瑟瑟發抖。
奚弘恩連呼吸都屏住了,感覺有些不對頭,好像是哪裡出了差錯,他感覺到父親好像看出了破綻。
慢慢地轉著酒杯,奚德業淡淡地:“弘恩,孤酒難飲,你也坐下陪著爲父喝一杯吧。”
這句話說得很是耐人尋味,孤酒,如果珠簾內的那個人是辛氏,又怎麼會是孤酒?
奚弘恩沒有動,他感覺自己應該早點出去纔是,不應該在這裡等著,他是想親眼看到父親把酒喝下去再走,以求萬無一失。
哼。
酒杯啪地一聲頓到了桌子上邊,奚德業站起來,揹著手慢慢地踱步。
奚弘恩盯著父親的腳步,心跳開始加快。
你好像沒有話和我說?
奚德業忽然走到兒子的跟前,然後把酒杯端起來:“小公爺,這杯酒是老夫敬你的,敢喝嘛!”
酒的溫度還沒有散去,濃濃醇香撲面而來,奚弘恩接過酒杯:“長者賜,不敢辭,多謝父親大人賜酒。”
果然是父親看出了端倪,奚弘恩此時到不害怕了,端過酒,就要一飲而盡。
啪。
手上被重重地打了一下子,手背上青紫一片,但是酒杯還是緊緊地握在手裡,一滴也沒有撒。
奚弘恩早料到父親有此一招,依然若無其事地要飲下杯中之酒。
嘭,奚德業緊緊攥住了奚弘恩的手腕,雙眼冒火:“小畜生,你到底要做什麼?”
奚弘恩淡淡地:“父親大人的隊伍是交給辛大哥率領,不過辛大哥已經縱合了煙碭山,黎黎在聯合東盟的綠林好漢,笛州蘇家軍營也是我們囊中之物,我不過是要造反,衆家英雄合議,願意奉父親大人爲皇帝,誅滅昏君,改朝換代。”
啪,啪。
奚德業氣得渾身顫抖,狠狠地抽了兩記耳光過去:“畜生,你,你竟然爲了一個女人造反?老子,老子,老子我打死你!”
奚弘恩似乎冷笑了一聲:“父親大人原來這麼想?那孩兒果然是罪該萬死。大人要想打死孩兒,孩兒恭領無怨。只是想告訴大人一句真心話,就是沒有黎黎,我也不會再侍候昭應琛這個狗皇帝。”
昭應琛是延興帝的名諱,聽兒子把皇帝的名諱就叫出來,奚德業更是火上澆油,他身邊也沒有帶什麼趁手的傢伙,嘩啦一聲,把桌子上邊的酒菜都推開,一甩手,就把奚弘恩推到在桌子上邊。
觸手冰涼,奚弘恩趴在桌子上,也沒有動彈,淡淡地道:“君明臣賢,父親大人覺得昭應琛是一個好皇帝嘛?好色無度,喜怒無常,剛愎自用,刻毒寡恩,凡是好事兒,他哪一樣沾到邊兒?對朝中文武,他心存猜忌,對自己的手足兄弟,他也下得了毒手,連楚王爺都已經投奔了煙碭山,父親大人還爲這個昏聵無恥的皇帝賣命?”
他的話很淡,語氣平靜,一點兒也不慷慨激昂,奚德業聽是聽得進去,他對延興帝也頗有微詞,只是造反之事,夫人簫玲瓏是常常掛在口上,他也當是簫玲瓏信口胡說,想都沒有想過,今天聽兒子弘恩說來,竟是籌劃多時,連他這個老子都要算計,他被徹底激怒。
咔嚓一聲,奚德業一腳踢折了一把椅子,掄起椅子的一條腿兒,狠狠地向奚弘恩的身上砸去。
椅子腿兒是四愣木頭的,打在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音,衣衫也塌陷了一條皺摺,奚弘恩咬著嘴脣,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狠狠地抽打了一下,奚德業自己震得手腕發麻,虎口發燙,可見這下子打得很重,斑斑血跡,從奚弘恩的衣衫上邊滲出來。
奚弘恩依舊口氣平靜:“阿姨真的還活著,只是她現在被我接到煙碭山上,如果父親大人故持己見,要將煙碭山踏爲齏粉,辛阿姨就真的性命堪憂。”
什麼?
奚德業恨得牙根癢癢,方纔看到血漬滲出的時候,有些心痛,現在終於明白兒子奚弘恩的用意,將辛氏接到煙碭山上,就可以要挾辛雲路,看來自己的夫人簫玲瓏是和兒子串通好了,他高高地舉起椅子腿,狠狠地抽打下去。
木頭打在身上的聲音,很悶,奚德業的手有些發抖,奚弘恩沉默不語,默默承受著每一次強烈的鈍痛,痛得五臟六腑都有隻大手在拼命揪抓一樣。
屋子裡,只有沉悶的擊打聲。
奚弘恩已然運氣護身,雖然皮開肉綻,也不會傷到筋骨,他感覺到父親打下了的力道有些鬆懈了,又淡淡地:“勢如騎虎,何必退縮?父親大人,爲什麼不留點氣力,看看牀上邊的那個人是誰?”
奚德業倒吸了一口氣,兒子到了這個時候,還如此冷靜,一定是成竹在胸,他聽到奚弘恩說到牀上的那個人,連忙幾步過去,一掀珠簾,立時僵在哪裡,不能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