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雲, 變幻莫測,在澄淨如水的蒼穹下,匆匆向天邊飄移。
蘇纏端著酒杯, 靠著窗邊, 嘴角彎著一絲冷笑, 漠然地看著流雲舒捲, 淺淺地呷著酒。
他一直被關在這裡, 外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能從看守兵卒的閒言碎語中瞭解一二,不過有些事情, 窺一斑而見全豹,從隻言片語中, 蘇纏已然知道發生了什麼。
這兩天送來的飯菜, 越來越好了, 今日還多了一壺酒,蘇纏已經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延興帝被俘, 同時被俘的還有他的父親海誠公蘇錦,帝王有帝王的死法,也許爲了做給世人看,延興帝尚能有一線生機,他的父親蘇錦卻在劫難逃, 必死無疑。
而他, 是蘇錦唯一的兒子, 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前朝餘孽, 佞臣之子,勢必要斬草除根。
酒, 甘醇微洌,蘇纏慢慢品著酒,臉上居然帶著怡然自得的表情。
看著天色漸暗,有人推門進來,是看守的嘍囉,她提著燈進來,然後把燈放在桌子上邊,蘇纏動都未動,默默地喝著他的酒,那個嘍囉也沒有看他,轉身要出去。
又一個人閃身進來,和嘍囉嘀咕兩句,那個嘍囉唔了一聲,出去時順手關上了門。
後來進來的那個人,也沒有往這邊走,就靜靜地站在門口,鬼魅一樣,冷漠地呼吸著。
沒有回頭,聽那呼吸的聲音,蘇纏就知道是誰了,邪魅一笑:“是你呀?都來了好些天了,怎麼纔來?有了新歡,就把舊愛給忘了?”
笑,漠然不屑。
蘇纏的邪魅中,帶著陰惻惻的尖刺。
這根刺,纖細如絲,直接刺到人的心裡。
早來晚來,都是要你的命,我不急,你急什麼?
冷厲如冰的聲音,來的是儷影。
蘇纏話裡的尖刺讓儷影怒盈眉梢,她裹著一件半舊的斗篷,裡邊袖了一把短劍,隨著辛雲路上了煙碭山以後,這把短劍,她磨了很久,隔著衣衫,都可以感覺到劍鋒的寒氣逼人。
燈光下,蘇纏依舊風采翩然,笑起來,不可一世。
強自壓抑著心頭的怒火,儷影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要殺蘇纏,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雖然現在蘇纏被殷黎黎囚禁,周身的穴道被制,但是她自己又不會武功,想殺蘇纏,要沉得住氣,格外小心。
眼光流轉,那絲不屑慢慢暈開,蘇纏側過頭,半瞇著眼睛看向儷影,儷影鬢角已裁,也開了臉,脂光粉滑,蛋青一樣剔透,眉眼間多了幾分女人的風韻。
蘇纏盯了一會兒,嘖嘖地:“都說美人如花,也要雨露滋潤才更加嬌媚,現在看果然不錯,左看右看,都是風流婉轉,哎,任是無情也動人,早知道你這樣標緻,真不該便宜了辛雲路那廝兒。”
輕薄的口吻,戲謔的眼神,還是激怒了儷影,幾步衝過來:“蘇纏,死到臨頭,你還張狂什麼?我的東西,還給我,我可以讓你死得乾脆點兒。”
蘇纏笑道:“既然都死到臨頭,小爺還顧忌什麼,美人兒,你不是來殺我的嘛?怎麼,念起我們以前的纏綿情義,捨不得了?”
臉色一寒,儷影冷冷地:“我只要回我的東西,殺你,我沒有興趣。”
一絲輕佻的笑,讓蘇纏看上去更加可惡,讓人恨得牙根癢癢,他就坐在哪兒,端著酒杯,斜睨著儷影,彷彿欣賞著她的怒容。
儷影果然被蘇纏徹底激怒,也不思忖,揚手就甩一記耳光過去,蘇纏還是那副表情,看著儷影一掌打過來,也不曾躲,只是當儷影的手掌就要打到蘇纏的臉上時,儷影就覺得身子一傾,不知怎的就雙膝一軟,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倒在蘇纏的懷裡,手中的短劍也噹啷一聲落地。
呀。
儷影失聲叫了一聲,才發覺自己上了當,再想掙扎,雙手卻被蘇纏的一隻手死死按住,動彈不得,蘇纏的另一隻手,板住了儷影的粉頸,儷影又驚又駭,眼睜睜地看著蘇纏嘴角微翹,滿眼冷笑地吻住了了她。
儷影拼力掙扎,奈何她體怯力弱,掙不開蘇纏鐵鉗般的雙手,蘇纏的吻,冰冷得令人窒息,儷影怒火中燒,拼掙無力,兩行清淚不由自主地淌了下來。
自從入了奚府,被迫嫁給了辛雲路,辛雲路對她關切入微,明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仍然始終如一。有幾次奚德業要殺了儷影以除後患,都是辛雲路捨命相攔。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日久相處,儷影已然爲辛雲路心動。
儷影本是餘均樺的三女兒,自幼還許配給楚王昭應琪爲側妃,奈何父母枉死,累及自己被買青樓,同胞的四妹妹本來是和她一起被賣,半路上卻被流寇衝散了,從此失去了聯繫。儷影在青樓裡學習了三四年後,學的歌舞技藝,可是她不願意掛牌賣身,曾經幾次自殺。後來正巧蘇纏去青樓裡邊尋歡取樂,看中了儷影,就把儷影贖了出來,留在身邊,還讓儷影跟著北落師門舒星星學了兩三年劍術,在最初,儷影並不知道蘇纏的身份和用心,而且蘇纏對她也溫柔儒雅,儷影的心爲之所動,差一點兒終生相托。
只是後來蘇纏要她去從事暗殺之事,儷影才恍然,蘇纏不過將自己培養成一枚美麗的棋子而已,儷影不願殺人,卻被蘇纏脅迫,而且蘇纏直言不諱,當初出謀劃策殘害她父母家人的元兇之一,就是他的父親蘇錦,而且餘均樺夫婦的遺骸還在蘇家,看到裝著父母遺骸的骨罈和靈位,儷影驚怒驚心,奈何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學過的幾年劍術,也不能當成武功來用,蘇纏怕她不聽擺佈,還對她施以術數,銀針鎖穴,以供驅馳。
在濃翠樓,本來儷影受命去刺殺延興帝,然後嫁禍於人,可是事情臨時有變,刺殺變成了自殺,而且還順利地混入了奚府。到了奚府之後,儷影接到了舒星星幾次的傳書,要她以色相誘,對辛雲路下手,只要除去了辛雲路,就等於砍掉了虞國公奚德業的膀臂。
只是辛雲路對儷影不僅僅細緻入微地照顧,還敬之以禮,從不輕薄,就是儷影幾次主動地誘以色相,辛雲路皆能自控,從來沒有侵犯過她。
後來儷影才知道,辛雲路幼年隨母逃難時,曾經因爲病餓,母子兩個都昏死在他們家大門前。正巧儷影出府,看到他們還有一口氣兒,就讓下人將他們擡入府中,換衣喂藥,母子兩人才撿了一條命。等他們醒來後,儷影要留他們母子在府中住下,但是辛氏得知他們是官宦人家,而且餘均樺和奚德業交情不錯,害怕形跡敗露,怕奚德業的父親派人殺了自己的兒子,所以毅然要走。
臨行時,儷影還給他們母子包了兩包衣裳,又封了二十兩銀子,等到辛雲路長大,奉母親之命投效於奚德業帳下,曾經爲報恩去找儷影,可是餘家已經屋宅封廢,家破人亡,儷影也不知去向。所以在濃翠樓偶遇到儷影,辛雲路纔不顧一切救下來了她。
對於這段往事,儷影只有個模糊的印象,餘均樺慈心善德,惜老憐貧,所以當年餘家的人,皆是樂善好施,向這樣舉手之勞的事情,儷影自己都不記得做過多少。
只是沒有想到,當日不過一念之仁,竟然讓辛雲路銘刻五內,涌泉相報。儷影本是被蘇纏脅迫,辛雲路又對她有情有義,所以猶豫再三後,儷影終於向辛雲路坦白,沒有想到辛雲路對此早已經心知肚明,並且安慰她往者已矣,還要幫著她討回餘氏夫婦的遺骸。
這次奉命剿匪,虞國公奚德業潛蹤先行,讓辛雲路率領大軍前行,辛雲路不放心儷影,就把她也帶來。到了笛州,才知笛州軍營早已兵變,母親辛氏也被人接到了煙碭山,辛雲路就帶著儷影去見母親,他們的兵馬駐紮在笛州,儷影意外地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幽兒,又見到了楚王昭應琪。
楚王昭應琪對妹妹鬱幽兒一往情深,鬱幽兒心裡念及姐姐與楚王尚有婚約,一再相拒,如今姐妹重逢,驚喜交加,儷影和妹妹私下傾談,言及自己已經嫁給了辛雲路,當日婚約,已是過眼煙雲,既然幽兒和楚王彼此傾心,就不必再有顧忌。
延興帝和蘇錦被俘,虞國公奚德業和大家商議廢立大事,儷影得知蘇纏關押於此,就悄然潛來,她覺得自己的事情,不妨自己解決,現在辛雲路公務繁忙,她不想爲了自己的事情讓辛雲路分心操勞,只要索要回父母的遺骸,入土爲安,從此和辛雲路舉案齊眉,和樂度日。
未見到蘇纏之前,儷影磨劍霍霍,恨不得殺之後快,只是見到了蘇纏,心中固然有恨,可是殺人的意念漸淡,不想又被蘇纏算計,陷入他懷中,無法掙脫。
蘇纏越發得意,兩片冰涼如水的脣,緊緊堵住儷影,手臂也加了幾分力氣,儷影好像一條擱淺的魚,軟軟地,感覺到窒息。
唉。
有人嘆了口氣,無奈、惋惜又帶著痛楚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