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峰一峰又一峰, 峰峰都在雲霧中。山南麗日山北雨,山上飄雪山下晴。
雪白的詩箋上邊,奚弘恩反覆寫著這四句話, 這是煙碭山當地的歌謠。
書案旁邊, 放著一疊宗卷, 都是關於煙碭山的自然地理還有山寨情況的抄報彙編, 自從接到密令以後, 奚弘恩就把這些東西都調來了。
煙碭山,山前是煙波浩渺的煙波蕩,山後隔著百里無人區就是秣厲族建立的秣厲國。這裡, 進可攻退可守,即使大昭邊陲抵禦外侵的天然屏障, 又是外族入侵中原時首選的疆域門戶, 本來煙碭山只有匪寇, 沒有官家駐兵。
煙碭山一帶,曾經是舊日戰場, 氐族、秣厲和大昭的兵馬在此征戰多年,後來氐族與大昭結盟,逼得秣厲族人退守瀚海沙原,煙碭山本是氐族和大昭糾纏不清的疆域界限,就兩國勘定邊界問題, 一直也沒有達成協議, 暫時以峰頂中心線爲界, 山之東麓爲大昭, 山之西麓爲氐族, 彼此相安無事將近五六十年。先帝尚有確定邊界之意,惹得氐族不滿, 差一點兵戎相見。
自從延興帝登基以後,一味貪圖安逸,自想著泱泱大昭國土廣袤,根本不在乎煙碭山個地方,只求莫爲戰事煩惱就可,朝中武將也曾上本提議在煙碭山駐軍,以防氐族和秣厲聯手,煙碭山距離國都良州不過五百里的路程,到時候外敵衝過煙碭山長驅直入,大昭就處於被動,因此煙碭山也就成了地處三國、無人駐管之地。可惜幾本奏摺,雖然遞到了延興帝手裡,海誠公蘇錦卻進言,說這些武將危言聳聽,好大喜功,只是無妄地消耗糧餉,而且駐兵邊界,擁兵自重,恐怕有不臣之心,延興帝不怕外敵入侵,卻怕武將作亂,因此煙碭山駐兵之事,就不了了之。
煙碭山山前的煙波蕩,淼淼百里,蓮塘葦蕩,水路迂迴,宛如迷宮;煙碭山山上又霧嵐多瘴,蛇蟲出沒,人跡罕至。煙碭山後,曾是一片竹海,裡邊混居著大昭、秣厲和氐族的百姓,後來氐族和秣厲的幾次進犯,都是從竹海潛入,大昭和氐族聯盟後,昭朝這才伐竹清野,硬生生地開出一帶百里無人區。
煙碭山東麓屬於笛州管轄,笛州郡所的駐軍,乃是海誠公蘇錦的軍隊,海誠公蘇錦只是文官,對於領兵打仗之事並不熟悉,以前的軍務交給部將管理。
這些介紹雖然簡略,奚弘恩還是看了一遍後就記在心中,以備後用。
現在父親奚德業在宴請楚王昭應琪,一時無暇來和他算賬,本來奚德業要辛雲路作陪,只是自己給辛雲路那一下的確不輕,辛雲路已然支撐不住,告個罪,先回去療傷,因爲這次前往煙碭山,辛雲路還想一路跟隨。
慢慢在桌子上邊鋪展開軍事地形圖,奚弘恩拿著手中的筆,在煙碭山旁畫了個圈圈,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地圖。
咯棱一聲,後邊的窗子發出輕微的響聲,然後有人越窗而入。
辛雲路。
奚弘恩動都沒有動,聽到這個動靜,除了辛雲路再沒有別人,他受了傷,竟然還跑來跳窗戶,奚弘恩已經隱隱猜到是爲了什麼事情,他也沒有理會辛雲路,仍然坐在窗下,望著地圖上邊的煙碭山發呆。
咳咳。
辛雲路還未說話,就先咳嗽起來。
他是從後邊繞過來,不想讓其他的人看到,所以才從後窗翻進來,稍微使了點氣力,心口就劇痛不已。
奚弘恩淡淡地:“沒叫個郎中過來瞧瞧?你這麼咳,會把肺子咳出來。”
嘭。
來人聞言瞪眼,擡起腳來想踢奚弘恩,可是這一運氣,立刻四肢無力,經脈寸斷般地疼痛,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人也軟軟無力地坐到旁邊的椅子上邊。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奚弘恩只好先放下地圖,斟了一杯茶過來,雙手端過來,很是恭敬地奉給辛雲路。
這杯茶,辛雲路有心推掉,只是咽喉冒了煙兒一樣,最後還是接過來,一口氣喝下去,稍微穩了穩:“這算什麼?斟茶認錯?”
奚弘恩不屑地哼了一聲:“有那麼便宜的事情?”
沒有。
辛雲路寒下臉:“你放心,等事情辦好了,我們再新賬老賬一起算。”
奚弘恩又拿起了筆,橫豎端詳著地圖,他知道辛雲路不是爲了這些小事情找他,多半還是爲了那個儷影,方纔在書房,辛雲路要和自己一起去,八成是要將儷影也帶去,這樣名正言順地把儷影帶離虞州,可是以儷影現在的身份,恐怕到了哪裡都會危險,除非,他把儷影送到煙碭山山寨去。
看到奚弘恩不吭聲,辛雲路沉默不下去了:“小恩子,你應該知道我爲什麼而來,我的事,從來也不瞞你,我就是爲了她,像你爲了殷黎黎一樣。”
奚弘恩道:“你應該知道她來歷不明,行爲可疑,也許,人家根本不願意走,大哥,不要太自作多情了。”
辛雲路苦笑一下:“我知道她是誰的人,只是有些事情,並不由己,你不也是一樣?自從知道剿匪一事後,就想方設法要幫著殷黎黎,可是單單盜走密令有什麼用?你能說服我們公爺嗎?”
微微一笑,奚弘恩胸有成竹:“我的事,道不用你操心,大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溫柔鄉是英雄冢,你沒有這個心,人家卻未必肯放過你。”
心,無端地一痛,被奚弘恩說到了痛處,辛雲路又開始咳嗽,儷影的來歷和目的他已經派冒青煙調查清楚了,但是知道真相以後,他還是不能夠動手。
奚弘恩道:“黎黎說過,儷影聽命於北落師門舒星星,關鍵是舒星星是誰的人?雖然當時在濃翠樓,海誠公蘇錦來得很是時候,可是,報信的那個叫做蘇折眉,他並不是蘇錦的心腹。”
辛雲路嘆口氣:“蘇折眉是蘇纏的人,蘇纏是蘇錦唯一的兒子。”
蘇纏這個人很多人都沒有見過,但是聲明也算顯赫,說起來還是和煙碭山有關係。
三十年前,煙碭山上躥入一夥匪寇,爲首的叫做葉達凜,不過是三五十人,他們輕易不對過往商販動手,也不輕易下山洗劫附近的村莊,所以笛州軍隊也就睜眼閉眼,聽之任之。
後來葉達凜在山上立了山寨,自號齊天大王,投奔他的人也越來越多,笛州的兵馬曾經入山清剿過幾次,可惜進了山,連個匪寇的影子都沒有摸到,反受瘴癘蛇蟲所海,損兵折將,只得敗興而歸。朝廷幾次催促,笛州的呈報都是虛報清剿戰績,等到葉達凜的義女殷黎黎繼任寨主之位後,投靠者重,勢漸做大,終成昭朝的心腹大患。
在剿匪一事上,海誠公蘇錦的態度比較含糊,煙碭山雖然在他的治下,他對剿匪一事也並不熱心。而且海誠公蘇錦生性多疑,對笛州軍隊的部將並不信任,他抓了個錯,將治理笛州幾十年的老部將殺死,然後把軍權交給了當時只有十一二歲的兒子蘇纏,蘇纏性情狡詐,做事狠絕,加上身爲海誠公的獨生兒子,又是延興帝寵妃蘇妃的弟弟,笛州軍中,無人敢不服,稍有違逆者,都被蘇纏辣手處理掉了。
幸好蘇纏對於行軍佈陣興趣不大,在笛州軍營呆的時間也不多,但是很喜歡和江湖人物往來,笛州軍務,疏散荒廢,江湖上歪門邪道的狐朋狗友到有很多,常常一大羣人買醉尋歡,鬧得笛州地界烏煙瘴氣。軍卒百姓都怨聲載道,可是沒有人敢去惹蘇纏。不僅僅因爲蘇纏的背景家世,還因爲他身邊總帶著武林高手。
蘇纏的名聲儘管狼藉,可是見過他的人,還是樂意與其往來。
聽著辛雲路的介紹,奚弘恩忽然笑起來,好像聽到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他一笑,辛雲路就莫名其妙。畢竟看到奚弘恩會笑,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奚弘恩笑道:“蘇纏去結交江湖中人,恐怕是奉了他老子的命令,蘇錦不去理會煙碭山的勢力發展,也許想要借雞下蛋。”
辛雲路點頭:“這個有什麼好笑的?蘇錦的謀逆之意,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當今聖上不知道而已。這幾年,蘇錦這個老賊玩弄借刀殺人的把戲,除掉了多少忠臣良將?那都是大昭的棟樑,聖上偏聽偏信,自毀長城,只怕到最後悔之晚矣,哎。”
哼。
奚弘恩不屑地:“你爲他嘆息?咎由自取,又能怪誰?以後還有更厲害的陣仗,到時候,他只能去太廟裡邊向列祖列宗請罪去了。”
哭別太廟?
那豈不是亡國易主?
小恩子。
辛雲路打了個寒戰,他隱隱地聽出來奚弘恩的話外之音,嚇得一身冷汗,連心口的痛都感覺不到了。
奚弘恩笑道:“我們趕到的時候,應該是煙碭山的江湖會,各路的綠林豪傑都會趕去煙碭山,到時候羣賊聚首,熱鬧非常,如果要一網打盡,倒是個天賜良機啊。”
他話鋒一轉,又提到了七月七日的煙碭山英雄會,聽這個口吻,好像利用這次英雄會,將綠林人一網打盡,辛雲路忽然糊塗起來,不知道奚弘恩到底在盤算什麼,不過有一點兒他可以肯定,就是奚弘恩絕對不會真的要剿滅煙碭山,不會做出對殷黎黎不利的事情來。
辛雲路皺眉道:“我那邊已經準備好了,你還不快點兒收拾?小青已經將馬匹牽到了後門,他帶著儷影在那裡等候。”
奚弘恩忽然道:“大哥,你和儷影一起走。”
辛雲路立刻明白了奚弘恩的意思:“你要跟蹤我們?”
奚弘恩點頭:“戚大哥去了以後,一個消息也沒有傳給我,這不像他的做法,如果他不好意思再見黎黎,還說得過去,可是我也是朝廷中人,和他也算同路,他沒有理由不給我一個消息。我記得他說他把消息報告給了杜文淵,可是半路上先下手劫人的卻是滿天星、舒星星還有天涯飛虹,儷影和舒星星都是蘇纏的人,難道戚大哥和蘇纏有聯繫?對蘇錦的爲人,我們都極爲不恥,戚大哥再身不由己,他只是聽命於杜文淵,不可能和蘇錦同流合污。”
辛雲路一邊點頭一邊道:“所以有兩個可能,一個是蘇纏身邊有杜文淵的人,故意把這個消息泄露給蘇纏,這樣逼得戚慕寒暴露身份,又可以藉著別人的手捉拿殷黎黎他們,杜文淵這麼做,是不想傷害他和戚慕寒之間師徒父子般的感情,可惜沒有成功,這次不惜興師動衆派人去山神廟。另一種,”他搖了搖頭,自己好像也不太相信。
原來辛雲路已經知道了戚慕寒的身份,奚弘恩也沒有感覺特別意外,凡是和他們奚家有關係的事情和人,辛雲路都會想方設法打探清楚。
另一種可能呢?
奚弘恩道:“大哥覺得另一種可能不太可能?”
提到了另一種可能,辛雲路神色凝重,肅然道:“也許見到蘇纏就該有答案了,笛州是蘇纏的地盤,江湖會他絕對會參加,我要從他的手裡,贏回儷影的自由。”
奚弘恩把地圖卷好,合著卷宗都整齊地放在一起:“趁著爹爹沒有回來,你們先走,我馬上跟著,我們到煙碭山下回合。只是,你的傷,還是不要騎馬了,讓小冒僱個馬車給你們兩個。”
沒事,我們趕路,又不需要打架。
辛雲路手按著胸口,還是痛得厲害:“一路保持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