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嚴後的鹿州,反而顯得更加雜亂。
州衙裡邊的官差衙役們,藉著盤查異地住客,敲詐勒索,弄得街巷裡邊雞飛狗跳,只是這些人都是久混衙門的老油條,知道什麼樣的人家可以敲詐,出血不多、小小不言的事情也不敢出頭惹事,只能忍忍就過去了。而有的人家是萬萬不能碰,那些人都是滾刀肉,軟的不吃,硬的不怕,所以鬧騰雖然鬧騰,卻沒有惹出什麼麻煩。
街面上繁華依舊,擺攤的比平時都多了很多,人們的臉色並不特別好看,那些喜歡吆喝的小販,也苦著一張臉,有氣無力地吆喝叫賣。
六月的陽光,慵懶明亮。
奚弘恩走在大街上,身旁相陪的是殷老大。
他們暫時住在熙酉客棧裡邊,現在儷影還沒有醒來,辛雲路寸步不離地守在旁邊,豆丁無意中說絲瓜豬肉湯清熱補血,辛雲路馬上就求奚弘恩去買,戚慕寒不放心,怕奚弘恩一個人惹事,就讓殷老大陪同前往。
在臨出去的時候,奚弘恩看到戚慕寒衝著殷老大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不知道爲什麼,殷老大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殷老大也會有臉紅的時候,奚弘恩感覺特別奇怪,他本對很多事情都沒有什麼興趣,包括在濃翠樓見到的延興帝,堂堂一國之君,居然如此昏庸不堪,但是奚弘恩既不惱火,也沒有痛心疾首的悲憤,只是很鄙棄輕蔑,可惜自己怕給父親奚德業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不然的話,早過去抽他一頓鞭子,不打得他哭爹喊娘,滿地翻滾纔怪。
尤其他和海誠公蘇錦談論野利罔靈和霖十二的時候,奚弘恩是強自壓住自己的火氣。
爲了出來方便,奚弘恩和殷老大都化了淡淡的妝,嘴脣上邊貼上短髯,殷老大的左腮邊還點了一顆淺黑色的痣,奚弘恩的眼角描上好幾道皺紋,兩個人看上去都有三四十歲,穿得也很落拓,帶著幾分寒酸文人的陳腐氣。
她爲什麼會臉紅,尤其衝著戚慕寒笑的時候,臉紅得更厲害。
想到此處,奚弘恩忍不住轉頭看了殷老大一眼,正巧殷老大也看向他,好像還頗有興致,帶著審視研究的意趣。
殷老大沒提防奚弘恩忽然轉過頭來看她,稍微愣了愣,因爲離得很近,奚弘恩很清楚地看到殷老大臉上的肌膚晶瑩剔透,泛著華絹般的細膩光澤,微微有些羊脂玉的白色,兩腮的淺淺桃花,是從嫩白的肌膚下邊均勻地滲出來。
兩個人就站在大街上,忽然間四目相對,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神色表情都很奇怪。
這次是奚弘恩忽然臉上發熱,想來應該有淡淡的紅暈,他感覺自己這幅形容一定困窘狼狽。
殷老大低聲一笑:“別看了,人家還以爲我們有斷袖之癖呢。”
想想兩個三四十歲的大男人,因爲化了妝,容貌自然有些不敢恭維,偏偏站在大街上失神對望,眼神中又尷尬曖昧,此情此景只可意會不能言傳。
旁邊果然有人側目,指指點點,奚弘恩忍不住大笑起來,他是覺得這幅情景不可想象又荒謬之極,而且更覺得殷老大的這句玩笑真的好笑,這是他十幾年來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奚弘恩一笑,反而把殷老大嚇了一跳,她聽戚慕寒說過,戚慕寒和奚弘恩認識了十餘年,基本就沒有見到奚弘恩笑過,最高興的時候,也就是嘴角牽動,露出一絲笑的意思而已。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殷老大有些詫異:“兄弟,你沒有事兒吧?”
看著殷老大緊張無措的樣子,奚弘恩忽然感覺到從來未有的促狹感,立時收住了笑容,冷冷地:“你想我有事?”
他說完這句,自顧自地往前走,心中竟然有一絲得意,殷老大一定猜不到他是故意爲之,不知道現在殷老大會有什麼表情,和往常一樣只是淡淡地一笑,雲淡風清那種,還是微含薄嗔,想個真正女人那樣嬌嗔生氣?
他心中想著,眼光卻四下尋看,忽然目光瞥處,看到一家肉鋪。
這家肉鋪的生意特別紅火,圍著很多人在買肉,而且不時地發出喝彩的聲音。
攤鋪是很普通的攤鋪,一邊的木桿上邊挑著一個旗幌,上邊油漬麻花地寫著老記兩個字,幌子掛得太久了,都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殷老大已經跟上來了,淡淡地笑意浮在眼中,看不出有沒有生氣,奚弘恩未免有點兒失望,殷老大的手中拎著幾隻鮮嫩翠綠的絲瓜,用一條馬藺繫著,絲瓜上邊還帶著金燦燦的黃花兒,花心兒裡邊掛著露珠兒。
原來她去買絲瓜了。
奚弘恩悵然若失,殷老大微微一笑:“我們也過去湊個熱鬧,好像這家的肉是白送的一樣,不知道都在搶什麼,擠得和下餃子一樣。”
奚弘恩哂然:“女人就是女人?!?
輕輕一笑,殷老大知道他想說什麼,只是她並不生氣:“女人當然只是女人,如果會呼喇喇地變成個男人,豈不成了妖孽了?”
奚弘恩淡淡地:“男人就是男人。”
殷老大瞇起眼睛,因爲笑,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兄弟言之有理哦,如果男人不是男人,就只能是太監了。”
一絲笑容,又浮現在奚弘恩的嘴角,方纔的悵然一掃而光:“我知道了,戚慕寒爲什麼會當你是兄弟,因爲……”他說到這兒就打住了,隔著人羣的縫隙,他看見在桌案後邊買肉的那個,正是那日在酒肆裡邊遇見的紫衣少年。
殷老大拍了拍奚弘恩的肩頭:“兄弟,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茶館酒肆是非地,順藤摸瓜聽短長,看熱鬧有時候會看出很多東西來?!?
這次到沒用殷老大說話,奚弘恩先擠到前邊,殷老大也擠了過去。
只見那個紫衣少年扎著一副圍裙,一手拿著刀,一手拿著鋼釺,桌案上邊還擺著好幾把各種形狀的刀,又切肉的,有剁餡兒的,有剔骨的,都磨得鋥明刷亮。
桌案上邊,擺著一架肉,連頭尾都沒有來得及去掉,只是腹腔裡邊的臟腑已然掏空了,新鮮的血,猶自流溢著,紫衣少年頭也不擡:“下一位,要哪裡?要多少?”
這個少年應該叫阿紫。
奚弘恩稍微回憶一下,記得那個禿頭老頭兒怪異的眼神,還有隨行兩個少年的名字,一個叫圈兒,一個叫阿紫。
人羣中有個人道:“我要前槽的肉,八兩三錢半就行?!?
秤肉秤出一個三錢半來,擺明了是在難爲人。
阿紫仍然頭也不擡,哦了一聲,只見他手起刀落,一塊肉被削了下了,然後扔給了買肉的那個人:“付錢?!?
買肉的人拎起了那塊肉,有些半信半疑:“喂!你們老字號的刀法真的是一刀準?我要的可是八兩三錢半……”
阿紫冷笑了一聲:“你自己秤,多了少了,我這口豬都賠給你。”
那個人還真的自己拿起秤來秤秤,戥星上標得清清楚楚,果然是八兩三錢半,一星一毫都不差。
人羣中發出唏噓之聲,果然是一刀準,由不得人不佩服。
阿紫根本都沒有擡頭看,他對自己的刀法和準頭絕對相信:“下一位,要哪裡?要多少?”
殷老大擠了過去:“我要這個豬頭?!?
阿紫一手拿著鋼釺,用力把豬頭扛起來,然後手中的刀順著豬脖頸處的頸骨縫隙處,一下子就切了下去,手法乾淨利落,儘管只是殺豬拉肉的刀,也發出陣陣寒光,帶著陰冷的殺氣。
刀光過後,豬頭和豬的身體被切開,但是豬的後頸處卻和豬的身體連著一層皮。
殷老大不動聲色地道:“怎麼沒有把頭切下來?”
阿紫哼了一聲:“廢話,要是整個頭都切下來了,再縫上去是很麻煩的,給你留著一層皮,還不感謝我手下留情,沒有收你的錢就擡手超生了,還想怎麼樣?真是上趕著不是買賣?!?
聽著阿紫嘰裡咕嚕地抱怨著,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
殷老大呵呵笑道:“砍下的豬頭,爲什麼還要縫上去,又不是菜市口行刑,死者的家屬花錢求劊子手砍的時候留著一點兒皮,好歹縫補縫補,也能留下一具囫圇的屍首?!?
阿紫這次擡起頭,聽著殷老大的話,未免有些驚愕,那個叫做圈兒的少年已經趕出來:“阿紫,師父叫你呢,來,下一位,要哪裡,多少?”
圈兒自然而然地接過阿紫手中的刀,把豬頭連著豬身子的皮割下來,用馬藺捆了,遞給殷老大,殷老大付過錢,和奚弘恩離開人羣。
奚弘恩走出了人羣,四下看看,然後就往肉鋪的後牆走。
殷老大一手拎著豬頭,一手拎著絲瓜,笑道:“你怎麼知道要去哪裡?”
奚弘恩道:“你以爲我不知道?”
他們兩個人繞過了一條巷子,這條巷子很深,曲折幽深,很多民居錯落參差,而且這邊四合院比較多,一個院子,都有北房和東西廂房,很難分辨出前邊肉鋪的位置。
心中數著走的步數,奚弘恩已經站住。
這裡?
肯定?
殷老大帶著幾分玩笑地問。
奚弘恩也不理她,自己一縱身上了房頂,趴在房頂的後房脊上邊,向院子裡邊看去。
耳邊,有了輕輕的呼吸聲,奚弘恩忽然想到吐氣如蘭四個字,只是淡淡的雅緻香氣中,還有淡淡的血腥氣,原來殷老大雖然也上來趴在奚弘恩的旁邊,卻把那個豬頭擱在兩個人的中間。
豬頭緊閉著雙眼,眼毛很長,向上微翹著。
奚弘恩心裡哼了一聲,不去看殷老大,而是把目光望向了院子。
一望之下,不覺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