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酉客棧。
這家客棧緊挨著濃翠樓,同在一條街上,斜著相對,中間只隔著幾家鋪面。
最危險的地方,有時候反而更安全。
現在奚弘恩就站在熙酉客棧的閣樓上,臨牀而立,隔著垂下的細竹簾櫳,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斜對面的濃翠樓門前,浩浩蕩蕩的人馬,熱熱鬧鬧的排場,然後看到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中年官員帶著十幾個近衛急匆匆地趕緊去,一邊往裡走一邊還高喊救駕來遲。
這些人馬都全副武裝,戒備森嚴,已經裡三層外三層地把濃翠樓包圍住了。
街上也已經戒嚴,所有攤販和百姓都被轟回了家,誰敢探頭,就就地正法。
哼,來得可真巧。
奚弘恩心裡冷笑,他聽到方纔那個中年人自報官職是海誠公蘇錦,蘇錦的治所明明在麗州,和鹿州離著有三四百里路程,除非海誠公蘇錦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可以神機妙算、未卜先知,不然怎麼會不早不晚,剛剛好這個時候趕來救駕?
誰來了?
辛雲路坐在牀邊,一邊注視著儷影的狀況,一邊低低的聲音問奚弘恩。
對面的牀上,儷影平躺在哪裡,雙目緊閉,只有微微扇動的鼻翼,在傳達著生命的訊息,她還活著,這個臉色蒼白如雪的女子,還沒有嚥下最後一口氣 ,只是她自己卻渾然不覺。
豆丁和冒青煙渾身是汗,方纔他們瞧準時機,抱著儷影跑出來的時候,已然拼了性命,用盡了力氣,不然也不會把延興帝嚇得以爲自己見了鬼,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大呼救命。
他們是聽從奚弘恩的命令,用吹筒吹出銀針,麻醉了儷影,所以儷影用匕首刺向自己的那一下,並沒有刺中要害,而且在胸前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所以血流得雖然不少,可是沒有生命危險,現在麻藥的力道還沒有緩解,失血又讓儷影很是虛弱。
奚弘恩沒有吭聲,他此時心中琢磨著怎麼樣才能安然離開鹿州,看海誠公蘇錦這幅架勢,應該是早有預謀,這個狡猾陰險的蘇錦,不知道又鼓動誰在延興帝面前下話,把延興帝吸引到這裡來,然後安排了這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他又剛剛好前來救駕。
這件事情最巧妙的地方,就是事兒在他鹿州地界發生,以延興帝對蘇錦的信任,絕對可以讓延興帝相信,這件事情不但不是蘇錦所爲,而且還是有人想趁機陷害蘇錦。
離鹿州最近的就是虞州和席州了,這兩個地方都是他父親奚德業的轄區,蘇錦和奚德業沒有明顯的恩怨,也沒有太多往來,不知道蘇錦這場刺殺的真正目的,是不是想把栽贓嫁禍給奚德業。
不管是真是假,自己的行蹤都不能被蘇錦知道,有些事情很難說清楚,要是讓延興帝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會留下不必要的隱患。
北落師門,還有那些星星,他們在密林裡邊等的是不是自己?當時審問其中一個星星時,那個人並沒有說出來要等候的人是誰,如果能找到北落師門就好了,他是鹿州的頭目,應該知道箇中底細。
辛雲路站起來,看了下冒青煙,示意他照顧一下儷影。
冒青煙嗯了一聲,坐過去,摸摸儷影的額頭,冰冰涼涼,然後又拿出一顆藥丸來,是補血益氣的,用溫水化開了:“小豆。”
他在招呼豆丁,豆丁過來扶起了儷影,然後冒青煙用湯匙慢慢把藥汁餵了進去。
辛雲路走到了窗前,此時海誠公蘇錦已經把延興帝迎了出來,有人擡過一頂轎子,要扶著延興帝上橋。
延興帝一把推開僕從,把海誠公蘇錦拉到一旁,他是驚魂未定,臉色薑黃,身子還在哆嗦著:“蘇愛卿,一定把他們抓住,你有把握把他們抓住?他們,他們可不是人……”
看來延興帝是真的被嚇到了,說話都有些顛三倒四,他是真的相信了方纔所見是鬼魅作祟。
他們說話的聲音幾乎是低不可聞,但是以奚弘恩和辛雲路的內功,卻聽得清清楚楚。
只見海誠公躬身:“聖上放心,老臣認識一個上能通天庭,下能探陰山的靈界高人,只要把她請來,不管什麼妖孽鬼怪,統統都會被她收服?!?
哦?
延興帝半信半疑:“世上還有這種人?他叫什麼名字?只要能降伏住這些妖孽,朕賜給他黃金萬兩,美女百名?!?
海誠公笑道:“能爲聖上祈福禳災,那可是天大的榮幸,而且,美女就免了,這個人是慧眼已開的祭司聖女,名字叫做野利罔靈?!?
驀然地打了個哆嗦,延興帝眼睛有些發藍:“野地亡靈?”
海誠公不慌不忙地:“不,聖女姓野利,名字叫做罔靈,就是降通靈異的意思,野利家可是世代出祭司的靈媒世家,野利祭司不但法力無邊,而且還是受過天印賜封的冰清玉女,如果和天印玉女結緣的話,可以延年益壽,長生不老?!?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極其曖昧。
一聽此言,延興帝本來還閃爍的眼神立刻明亮以來,放著熠熠的光華,嘴角浮現出一絲淫邪的笑意:“這麼說,這個野利罔靈還是個美人兒?”
海誠公立刻瞇起眼睛,嘿嘿地乾笑:“萬歲呀,這個野利罔靈不僅是美人兒,還是個大美人兒,秣厲族的神鷹皇帝曾經想與她結緣,而且願意廢掉現在的皇后,立她爲天后,野利罔靈都決絕不幹,萬歲想想,現在神鷹皇帝的皇后可是氐族的第一美女霖十七啊?!?
色色地瞇起眼睛,延興帝有些垂涎欲滴:“朕當然知道霖十七,不過霖十七已經快三十歲了,半截入土的老婆娘,和討債鬼一樣。愛卿不知道,這個女人嘛,就像新鮮的橙子,鮮嫩不過就那麼幾日,一旦紅顏枯槁,還有什麼看頭?想著就堵心,蘇愛卿,聽說現在氐族的第一美人是霖十二,年方二八,正是鮮亮亮的時候,不知道這個霖十二和野利罔靈那個更漂亮?”
海誠公蘇錦滿面堆笑,心裡卻暗罵延興帝好色如鬼,吃著碗裡的看著盆裡的還惦記著鍋裡的,實在過分,他的二女兒蘇繾綣現在是延興帝的妃子,極受延興帝的寵愛,可是方纔延興帝也說了,女人要是年老色衰,就沒有了價值,蘇繾綣已經二十了,還沒有養育一男半女。
去年蘇繾綣有喜,延興帝答應她只要順利生下男孩兒,就把現在的皇后廢掉,立蘇繾綣爲皇后,可惜天不從人願,蘇繾綣半途流產,事情就擱了下來。
延興帝輕輕搖搖頭低聲道:“要是霖十二和野利罔靈兩個……”
海誠公立刻低聲道:“萬歲想要兼美也非難事,臣聽說霖十二不僅是氐族的第一美人兒,能文能武,而且還頗通堪輿之術,現在好像已經來到我們大昭,尋找他們氐族先祖的神廟所在……”
延興帝感覺頭有些痛:“哎,怎麼這樣亂啊,那要是尋找他們,不是特別麻煩?”
海誠公媚笑道:“麻煩的事兒就交給老臣吧,聖上是萬乘之尊,這些芝麻綠豆大點兒的事情,哪裡用得著聖上操心?”
哈哈。
延興帝的臉色緩和了很多,顯然海誠公蘇錦的話他聽著很受用,於是點點頭:“那些混賬東西,動不動就奏本彈劾,說蘇愛卿如何如何,其實朕很明白,滿朝文武,哪裡去找蘇愛卿這樣忠心耿耿的人?一個個食古不化的老傢伙,就知道勸諫朕勤政愛民,難道朕是個不知道愛民如子的昏君?”
海誠公滿臉是笑:“聖上英明神武,明察秋毫,老臣一點兒都不擔心有人從中構陷攀誣,不過有些老臣也不全是倚老賣老,向聖上炫耀三代輔臣的資格兒,他們只是年老駑鈍,無法瞭解聖上的睿智天縱,庸人自擾而已,聖上是有道明君,海量汪涵,不然就憑他們衝撞無禮,早已經獲罪了。”
延興帝連連點頭兒:“哼,那些老傢伙就是倚仗他們是三代輔臣,看朕宅心仁厚,所以屢屢不知好歹,大放厥詞,早晚朕一個一個收拾他們,也讓天下之人知道朕是恩威並用,絕非一味婦人之仁。對了,蘇愛卿,聽說壺州已經抓到一個響馬頭子,叫什麼姜兆櫻?”
微微的抽搐,海誠公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是,聖上洪福齊天,那些無知鼠輩哪裡能折騰出什麼風浪?壺州知府已經將姜兆櫻押解到了鹿州,老臣就是來鹿州審訊姜兆櫻?!?
延興帝道:“好,朕也要御駕親審,看看這個響馬長什麼模樣!”
海誠公忙道:“聖上是九五之尊,焉能去見那亂民賊黨?而且老臣已經審訊完畢,已經判了他陵遲之刑,還特意請來了活計最好的老姥姥前來行刑?!?
老姥姥這個名字,更加引起了延興帝的興趣:“愛卿說的可是曾在刑部的那個老不死?”
海誠公連連點頭:“聖上還記著他?”
延興帝半瞇著眼睛,然後道:“蘇愛卿,提前行刑,朕去看,聽說人犯被陵遲,會發出不屬於人類的慘叫聲,一定很有意思。”
海誠公猶豫了一下,還想推諉,但是延興帝顯然興趣盎然:“蘇愛卿,你去準備,朕休息休息,出宮好些日子,都沒有遇到很有趣的事情,還有,那個濃翠樓跳舞的女人,如果真的變成了鬼,你讓人把她的魂兒給朕拘來,美人是陽間尤物,那豔鬼也該是陰間尤物吧,朕爲帝王至尊,有百靈護體,諒那隻豔鬼能奈朕何!”
他說著話,有洋洋得意起來,已經忘記了方纔的狼狽,扶著僕從的手上來轎子,海誠公彎腰躬身,望著大隊人馬護送轎子離開,還剩下幾十個人牽著馬在旁邊隨護。
海誠公騎上了馬,眉頭緊鎖,因爲他已經得到了消息,姜兆櫻在半路上被人劫走了,他方纔說這些不過是搪塞延興帝,消除延興帝的疑心,不然他怎麼不早不晚正好趕來救駕?沒有想到會弄巧成拙,延興帝竟然沒有被方纔的事情嚇掉了魂兒,還興致勃勃地想看陵遲。
稍微沉吟了一下,海誠公吩咐一聲:“你們,馬上通知鹿州府,封鎖這條街,所有外來人都要盤查,城門緊閉,不許出也不許進,有了異常動靜馬上回報。”
隨從們躬身答應,沒有人敢多問一句,連忙上馬去辦。
話音未落,只見一陣煙塵,鹿州知府已經帶著人馬趕來,氣喘吁吁地翻身下馬,給海誠公叩頭。
海誠公不陰不陽地笑道:“鹿州府的耳報神還挺靈通,本公爺前腳來了,你後腳就到了?!?
鹿州知府點頭哈腰地:“公爺您太擡舉下官了,是府上的蘇折眉蘇公子吩咐下官,說濃翠樓這邊出了亂子……”
啪。
海誠公抽了鹿州知府一記耳光:“什麼我府上的蘇公子,他只是我兒子蘇纏的僕人,你也是四品的官兒,怎麼聽憑一個奴才指手畫腳?腦袋上邊的烏紗帽戴夠了嗎?”
鹿州知府被打得懵了,一個勁兒請罪,方纔是蘇折眉用海誠公的令牌吩咐他帶著人趕到這裡,他聽到蘇折眉姓蘇,而且人又長得俊朗,哪裡想到竟然只是國公府上的一個家人,現在他也不敢解釋什麼,只好連連請罪。
海誠公看著他,忽然有了主意:“有人告你濫用職權,草菅人命,本公爺要去你府上查看卷宗,帶路?!?
鹿州知府不敢多言,只好頭前帶路,一行人匆匆而去。
辛雲路望著窗外:“姜兆櫻被他們捉住了?”
奚弘恩沉吟一下:“你們在這裡,我出去打探一下?!?
別動。
辛雲路喝道:“現在濃翠樓不能去?!?
見辛雲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奚弘恩道:“再不去,滿天星就跑了,線索一斷,再查就難了?!?
辛雲路道:“蘇錦這個老狐貍不是衝著國公爺來的?!?
他說話的口氣十分肯定,好像已經瞭解事情的始末一樣。
奚弘恩冷冷地瞪著他。
辛雲路忽然微微一笑:“是,是不該瞞著你,只是我來不及說?!?
奚弘恩只是冷冷,抱著肩頭靠在窗口,一副你愛說不說的樣子,有幾分賭氣的意思。
辛雲路輕輕地咳了一聲:“是戚慕寒吩咐的,反正和你又沒有關係,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一提到戚慕寒,奚弘恩的氣更大了:“你少拿他來彈壓我,哪天惹起小爺我的火兒來,我一拳打爛他的鼻子!”
嘿嘿。
忽然有人笑了一聲:“怎麼,戚某的鼻子也礙到小公爺了?”
說著話,戚慕寒和殷老大挑簾子進來,戚慕寒笑呵呵地看著奚弘恩。
他們會忽然出現,奚弘恩微微有些愕然。
戚慕寒笑呵呵地:“怎麼,心裡還在罵我?”
奚弘恩哼了一聲:“誰有那份閒情?!?
戚慕寒又道:“小路子,你下手也夠黑的,我們玉樹臨風的小公爺,現在都變成烏雲滿天飛了,看看,臉都青了。”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所有人的眼光都情不自禁地投向了奚弘恩,戚慕寒說得有些誇張,但是奚弘恩的臉上淤青尚在,被大家如此注視,奚弘恩的臉從青變成了白。
殷老大已經走到牀邊,看著昏沉中的儷影,俯下身子,伸手慢慢剝開儷影的頭髮。
辛雲路立刻過去:“你做什麼?”
輕輕鬆開手,殷老大淡淡地:“我是衝著她來的,是她害死了我的兄弟絕對沒有錯?!?
辛雲路微怒:“不可能,她手無縛雞之力,怎麼會殺你的兄弟?戚慕寒,這個是你的朋友?”
戚慕寒也過來:“小殷,看清楚了?”
殷老大點頭:“沒錯,就是她,她是受了北落師門的指使,殺了我的兄弟?!?
說到此處,殷老大的眼中露出悲傷之色。
戚慕寒道:“小路子,小殷不會冤枉好人,她的兄弟死得很慘,當時我也在場,這次我來鹿州,就是要將兇手緝拿歸案?!?
辛雲路的臉上陰晴不定,半晌才道:“兄臺姓殷?在下辛雲路,如果這位姑娘真的殺了你的兄弟,有什麼賬要算,辛某奉陪。”
殷老大搖頭:“冤有頭,債有主,殷某不會難爲她,如果她是受人擺佈情有可原,但是我的兄弟是因爲她,才落入採花大盜之手,慘遭□□,橫屍當場,殷某隻想知道北落師門和採花大盜的行跡而已?!?
事情忽然變得複雜起來,辛雲路的心猛然地下沉,方纔他也看到殷老大分開儷影的頭髮,在天靈穴上,插著一根銀針。
戚慕寒嘆了口氣:“小殷……”
殷老大淡淡地:“戚兄不用多說,殷某明白,也許她不過是枚棋子,只怕自己做了什麼,自己都不知道,而且事情沒有查明白之前,殷某不會冤枉無辜?!?
戚慕寒忽然正色道:“小路子,你和小恩子是我戚某的生死弟兄,小殷也是戚某過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們之間有什麼衝突誤會,你們兩個的人品戚某信得過,小殷的人品戚某也信得過,既然來了,就幫戚某一個忙,先把採花大盜捉住,我已經打探出他們的行蹤了。”
辛雲路愣了一下:“現在海誠公的人還在搜查,我們得儘快離開這裡纔是,而且這裡戒備這樣嚴,那個大盜也不可能頂風作案吧?!?
戚慕寒一笑:“這家客棧是小殷的兄弟開的,你放心,我們雖然不能飛天,但是可以遁地,隨時都能離開。但是小路子可猜錯一點,那採花大盜正好也住進了這間客棧。”
問聽此言,辛雲路好好打量一下殷老大,忽然冷笑道:“殷兄弟?辛某大概知道你是誰了,你好大的膽子,海誠公要陵遲姜兆櫻,你竟然敢跑來鹿州?”
殷老大淡淡一笑:“殷某四海爲家,哪裡不能去?不過姜兆櫻已經逃脫,他們無人可剮,一定鬱悶之極。”
辛雲路冷冷地:“姜兆櫻跑了?可是皇帝要看熱鬧,海誠公怎麼能讓皇帝敗興而歸?!?
奚弘恩忽然道:“蘇錦去翻看鹿州的卷宗,難道他想李代桃僵,找一個代替姜兆櫻?”
殷老大冷笑一聲:“蘇錦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姜兆櫻已經被我的兄弟救出來,可是別的道兒上的兄弟並不知道這個消息,行刑之日,一定有人劫法場,我必須留下來?!?
辛雲路道:“姜兆櫻是條漢子,我們曾是舊識,如果是他,辛某也願意幫忙,只是現在不知道蘇錦會弄出來一個什麼樣的替死鬼,”他說著看一眼牀上的儷影,滿眼的溫柔“我們也暫時留下來,她現在也不方便動彈,殷兄弟,辛某願意幫你,不過辛某也有一事想求?!?
殷老大道:“殷某知道了,如果這位姑娘是被人擺佈,殷某不會找她的麻煩,但是如果是這位姑娘包藏禍心,殘殺我兄弟的話,這筆債殷某一定會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