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明月, 飛霜流雪。
窗外,一地清寒似水的月光。紅燭搖曳,香霧濛濛, 屋子裡邊馨然靜默。臨窗, 一張小桌, 兩把椅子, 椅子上邊鋪著厚厚的蒲團, 一把酒壺,兩隻酒碗,還有幾樣清淡的小菜。奚弘恩和殷黎黎對坐, 幾碗酒入腹,兩個人的臉上都泛起紅暈。
酒, 喝得很悶, 誰也不好意思先說話。
四目相對時, 忙自閃爍著避開。
方纔豆丁撿回了鐲子,一轉身發現地上還有本書, 奚弘恩和殷黎黎幾乎是同時彎腰伸手,結果書被殷黎黎先拿到,奚弘恩捉住的是她的手。
當時兩個人互望了一眼,殷黎黎手疾眼快,用紅綢子將書包好, 放到了箱子底下, 幸好裡邊的東西沒有被豆丁看到。
默默舉杯, 默默喝酒, 燭光下的殷黎黎, 腮上微紅,憑添了幾分女子的溫柔嫵媚。她身上的傷並不太重, 這幾日的修養,已經快要痊癒了。
夜很靜,聽得到豆丁在外間走來走去的腳步聲。
對不起。
奚弘恩憋了很久,才說出三個字,不管怎麼說,這是在自己家裡,讓人家一個年輕姑娘看到這個,總是很晦氣的事情,感覺對殷老大未免不敬。而且,更重要的是,那些東西是母親簫玲瓏派人送來,他不希望殷黎黎對母親簫玲瓏有所誤會。
其實他想了很多話,想和殷黎黎解釋一下,這不過是當地的風俗而已。只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徑直變成了對不起。
殷黎黎的臉更紅,自覺燙得厲害:“沒什麼,人在江湖,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要是連這個也要忌諱,就該寸步難行了。”
聽到殷黎黎是安慰自己,奚弘恩更覺得很是窘然,悶聲不響,連喝了三碗酒,喝得急了些,額頭上的青筋都迸了出來。
哎。
殷黎黎知道奚弘恩感覺愧對自己,好像罰酒一樣灌著自己,心裡很是過意不去。方纔的情形固然讓她感到尷尬臉紅,不過她真的沒有太過介意,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棲身江湖,什麼樣的人遇不到,什麼樣的事情碰不到?
奚弘恩又喝了兩碗酒,眼中開始透出醉意:“黎黎,我欠你一次,我一定要還你,我……”因爲平素很少飲酒,喝得又急了點兒,奚弘恩開始搖晃了。
殷黎黎卻是豪飲得很,看出奚弘恩不勝酒力,這樣喝下去,一定醉得難受,於是微笑道:“真的沒事兒,騙你做什麼?那不過是篇畫,再像也是假的嘛,我真的都見過,沒有什麼了不起。”
她是爲了安慰奚弘恩,順口而言,也沒有思忖,說出來以後,才發現話說得有些不妥,很容易讓人誤會。
噗。
奚弘恩看著她,忽然笑起來:“小丫頭口沒遮掩,找死啊?就是真的看過,也不能和人說,哈哈……”他端著酒杯,哈哈笑起來。
飲下一碗酒,殷黎黎反而不再困窘了,笑道:“說了有怎麼樣?見過有怎麼樣?不過是光溜溜兩堆肉,爾會老,爾會臭,彼時糾纏貪戀,到最後還不都剩下一把枯骨,埋在黃土之下,也沒有什麼看頭兒了。”
她本來是笑,笑中帶著淺淺的淚光。
你,一定有著不堪回首的往事!
奚弘恩忽然盯著殷黎黎:“又不想說,又不想忘,是不可能的,有些事情,我們都沒有選擇。”
你醉了。
殷黎黎開始喝酒,掩飾著心頭的痛楚,她很詫異爲什麼奚弘恩可以一眼看到她心裡去,連戚慕寒都沒有覺察到的事情,和自己相處不深的奚弘恩如何感知得到?
殷黎黎開始迴避,奚弘恩也不再說,搖頭頭:“我怎麼會醉,才喝了幾杯而已,黎黎,你知道上次在普陽樓上,戚慕寒想說什麼?”
此時此刻提到戚慕寒,未免有些奇怪,不過殷黎黎還是想了想,然後自嘲地一笑:“戚大哥有時候太天真了,那件事情不是你點頭搖頭就能算數的,他何苦爲難你。”
她知道奚弘恩問的是什麼,在得知朝廷要派兵剿滅煙碭山的時候,戚慕寒和她私底下商量,既然這次出兵的是奚家軍,他可以試著和奚弘恩暗中商談此事,看看有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既不讓奚弘恩惹下殺身之禍,又不讓煙碭山的衆兄弟遭受滅頂之災。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是官,她是匪,殷黎黎感覺這件事情除了生死對決,根本沒有折中的可能性。
奚弘恩似乎笑了一下:“他的人並不天真,只是想法太天真,混跡江湖那麼多年,他怎麼可能天真到要求我陣前徇私來保護你不受傷害呢?”
哦?
他的話讓殷黎黎覺得意外:“你說戚慕寒是另外一個意思?”
點頭,奚弘恩嘲諷地笑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要我幫你向朝廷求情,讓你歸順朝廷,接受招安,所以我說不可能。”
酒,放在脣邊,殷黎黎沉吟一下,琢磨著奚弘恩的話,再想想戚慕寒勸她的那些話,還有戚慕寒很是熱心地想撮合她和奚弘恩,原來是早有打算。
輕輕嘆息一聲,酒,一飲而下,殷黎黎似笑非笑:“想來也是戚兄的良苦用心,可惜,我還是要辜負他。只是,奚兄弟,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接受招安,不會歸順朝廷?”
奚弘恩毫不猶豫地:“我不知道你怎麼想,可是我寧可你死,也不想你接受招安。”
寧可我死?
他的回答,實在太出乎殷黎黎的意料,她看著奚弘恩,滿眼詫異。
奚弘恩端起一碗酒:“士可殺不可辱,我當你殷老大是英雄,所以寧可你死,也不要你受招安之辱。”
凜然之色,杯中之酒,讓殷黎黎心中說不清楚是酸楚還是感動,招安之辱,那是不言而喻的事情。當今皇帝延興帝嗜殺暴虐,驕奢酷厲,最喜歡用非人酷刑折磨人,然後在旁邊觀賞取樂。
她是煙碭山的匪首,還是個年輕的女人,如果要是接受招安,就變成了延興帝砧板上的魚肉,到時候恐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果說別人對延興帝的暴虐只是道聽途說,她,瞭解得太透徹深刻。
殷黎黎也神色肅然地端起酒杯:“好,奚兄弟,衝你這句話,殷某也敬你一杯,你說得不錯,殷某寧可被馬踏成泥,萬箭穿心,也絕對不可能歸順這個狗屁朝廷!”
當。
兩個人的酒杯撞在一起,然後互相看了看,一飲而盡。
沉默。
屋子裡忽然充滿了離別的憂傷,既然奚弘恩說到了不日之後的爭鬥,來日疆場之上,就是你死我活,今天的酒,也許是最後一次。
華髮如新,傾蓋如舊,原來世上真的有這回事。
沙場,鮮血,生死,殷黎黎忽然滿懷豪情:“兄弟,如果殷某可以死在你的手下,也算死得其所。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殷某想和奚兄弟結爲異性兄弟,不知道奚兄弟意下如何?”
奚弘恩看著她,此時的殷黎黎豪氣干雲,神采奕奕,一派視死如歸的坦蕩。
刀,寒光閃閃。
奚弘恩抽出貼身的一把小刀,這刀,是他們奚家的烈刀,奚家是行伍世家,出兵打仗,勝負難料,如果不幸被敵人圍困,脫險無望的時候,奚家的人都必須用這把烈刀自刎,寧可也不能被敵人俘虜。如有違抗者,祖籍除名,死後也不許埋入奚家的墳塋。
輕輕一劃,奚弘恩中指的血,滴入了酒碗中。
他把烈刀遞給殷黎黎,殷黎黎也劃破了中指,滴血如酒。
兩個人交換了血酒,然後衝著外邊跪下,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只是肅然地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殷黎黎望著天上那輪冰涼涼的明月:“不用起誓?”
奚弘恩也看著那輪月亮:“誓言如果有用,得猝死多少應誓之人?”
“不用拈香?”
“我們結拜,和神鬼有什麼關係?”
“連劉關張的桃園結義圖都不用拜?”
“劉備虛僞,關羽執愚,張飛魯莽,爲何向他們屈膝?”
殷黎黎噓了一口氣,笑道:“難怪戚兄說教了你十來年,也沒有搬過來你這個執拗的脾氣。”
奚弘恩也笑了一下:“挾泰山以超北海,他竟然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都不懂。”
長身而起,殷黎黎衝著奚弘恩一笑:“這幾日承蒙照顧,我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今夜這酒,算是餞別吧,以後再見,我們就是敵人。”
笑,坦然,微酸,還有無可奈何。
奚弘恩也站了起來:“應該說,只有在疆場之上,我們纔是敵人。”
聽出奚弘恩弦外之音,殷黎黎笑道:“兄弟的意思是,如果對決疆場,我們永遠都不會成爲敵人?”
奚弘恩淡淡地一笑:“做我奚弘恩的敵人,是世上最不明智的選擇,做你殷黎黎的敵人,是世上最愚蠢的選擇,殷兄弟你是聰明人,難道奚某會很笨?”
他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有膽量對抗朝廷的剿匪密令?或者他有更好的法子來化解這場戰事?
殷黎黎感覺奚弘恩絕對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他說的話,一句是一句,沒有客氣寒暄,如果不是胸有成竹,他不會如此自信。
外間豆丁一刻也沒有安歇,空曠的夜色裡,都是她來來回回的腳步聲,
殷老大微微一笑:“那個小丫頭挺迴護你,不叫她進來喝碗酒嗎?”
聽著豆丁有些不耐煩的腳步聲,奚弘恩答非所問:“我派去監視山神廟的人傳來了消息,你不想知道那邊的情況?”
一絲淡淡的憂傷掠過殷黎黎的眼眸,稍縱即逝後,她笑意淺淺:“應該是一起都安然無恙,然後舒星星會趁人不備的時候逃脫而去。”
她的猜測一點兒也沒有錯,奚弘恩亦憂亦喜,原來殷黎黎心中已然有數了。
奚弘恩沉吟一下:“你怎麼會想到是他?”
殷老大望著窗外出神:“我告訴豆蔻下山去聯繫虞州的兄弟,卻沒有告訴她我去找誰,因爲虞州有我們煙碭山好幾次聯絡點兒,只有他,才知道我要找的是哪一個,知道我會走哪條路。”
奚弘恩道:“如果不是有人下了話,以天涯飛虹他們兩個的功夫,你根本不可能還活著,他們只想活捉你。”他停了一下“可是,黎黎,你放心讓豆蔻在他身邊?你很在意你的兄弟,爲了東盟的姜兆櫻不惜以身犯險,如果他用豆蔻來逼你就範……”
殷黎黎打斷他:“你和他相識多年,應該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不會那樣卑鄙。兄弟,人有時候總會身不由己,如果他想殺我,我這條命早就交代了。他把舒星星帶來,本是另有安排,爲的應該還是要活捉我,沒有想到你會半路殺出來,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再輕舉妄動,豆蔻和姜兆櫻絕對安全。”
嗯。
奚弘恩表示同意:“我也知道戚兄是什麼樣的人,可惜我一直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殷黎黎笑道:“我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什麼地方的人,現在兄弟你也應該知道了吧?”
又灌了一碗酒,奚弘恩嘆息:“可惜了戚慕寒這樣一個英雄,爲什麼好好的江湖不去混,非要爲朝廷賣命?小爺我當了十幾年的小公爺,看到的都是些什麼烏七八糟的事情,黎黎,等我那天當膩了小公爺,就投靠你們煙碭山去當小匪爺去。”
殷黎黎舉杯:“好,如果兄弟肯紆尊降貴,小弟我退位讓賢,把這個寨主的位置讓給你。”
酒喝得很快,不多一會兒就喝光了,殷黎黎尚自無覺,奚弘恩有些酩酊了,一伸手就搭在殷黎黎的肩頭,頭也靠了過去,幾乎和殷黎黎的頭靠在一起:“不要急著走,你要是夠兄弟,幫小爺做一件事兒,辛雲路那個傻瓜,一定要帶著儷影逃跑,我爹早就準備好了捉他們,他們根本跑不了,所以不管真假,他們必須拜堂成親,以圖後計。”
殷黎黎扶著他:“好,你要我做什麼?”
奚弘恩低聲道:“我知道那個花飛雨也是你的手下,你讓她好好給儷影看看,她頭頂上邊的那根針,你已經給她□□了,爲什麼她會變成這樣?”
奚弘恩一邊說話,一邊搖晃,殷黎黎攙扶著他到了牀邊:“這個還用說?我也想讓她快點兒清醒,我還有事要問她,你先睡吧,明天不是還要去軍營嗎?”
奚弘恩腳下發飄,站立不穩,躺到了牀上,一把拉住殷黎黎的胳膊:“黎黎,有句話,一直想和你說。”
他的目光,滾燙強烈,殷黎黎好像預感到他要說什麼,臉上也開始發熱:“說吧,我聽著。”
嘿嘿。
奚弘恩笑起來:“我在心裡說,你在心裡聽就好了,不能讓別人聽到。”
他好像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笑,笑起來就不停:“黎黎,辛雲路是個傻瓜,戚慕寒也是個傻瓜,他們各自有各自的傻,我都知道他們傻在在哪裡,物以類聚,瓜以羣分,所以我比他們更傻,傻人就要做傻事,我要爲你做一件最傻最傻的事……”
醉了的奚弘恩眼神茫亂,嘴裡說個不停,和平日裡冷峻不羈的樣子截然相反,殷黎黎又是好笑又是嘆息,順手給他蓋上被子,奚弘恩還在唧唧咕咕地說話,只是醉眼朦朧,說出來的話也含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