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
忽然一聲震人耳膜的嘶吼,一個人高馬大的大漢帶著幾十個沙匪衝了進來。他們氣勢彪悍,臉上還塗著亂七八糟的油彩,油彩的顏色十分絢麗奪目,在篝火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詭異。
秣利族信奉巫薩教,在他們族裡邊,巫薩教的地位尊崇,相信萬物皆有靈異,屬於多神崇拜。教中有大祭司和祭司,大祭司是巫薩教的靈魂人物,負責人與靈界的溝通,祭司是分散於各部落聯盟的靈異連媒者,她們都服從於大祭司。
因爲秣利族尚是蠻夷之屬,以母親血親爲緣系,所以巫薩教的大祭司和祭司都由未婚少女擔任,秣利族人認爲,女子未婚時,是最受上天眷顧,所以慧心未滅,最具靈性。
當秣利族人對抗強敵或者於天抗爭的時候,都會祭起神壇,請祭司爲他們祈福,然後用犧牲之血夠均油彩,塗於臉上,就會有神靈護體,可以百戰不殆。
最盛大的祭司時,還會用人來祭神。
這些拿著兵刃,寒光凜凜,他們這次結盟來打禿髮梓喇,心裡也清楚彼此勢力懸殊,所以纔會用財帛厚禮請祭司爲他們祈福,然後義無反顧地衝如了禿髮的窩寨。
幽咽的胡琴,在奚弘恩的手下,還在悠悠揚揚地流淌出恬淡如水的曲調,奚弘恩連眼都沒有擡,靜靜地拉著他的琴,對衝進來的沙匪視若無睹。
殷老大放下了手中的琴,從腰間解下一條百鍊精鋼的蛇骨鏈子鞭,嘩啦一抖,氣勢壓人。
戚慕寒還在跟著節奏敲鼓:“小殷,喝酒,當年曹孟德煮酒論英雄,今天我們拼酒斬沙匪好不好?”
琴聲一跳,噶然地跳躍,聽得人的心無端就是一緊,平和溫婉的樂聲驟然間就變得尖銳犀利,悾悾淙淙的聲音,好像在疾風驟雨中萬馬嘶鳴。
那些沙匪的腳步隨著琴聲也不由自主地一滯,奚弘恩的嘴角微微翹起,流露出輕蔑和不屑來。
殷老大呵呵一笑:“好,戚兄,拼酒殺人,老規矩,怎麼樣?”
聞得此言,戚慕寒一躍而起:“好,誰輸了,罰酒一杯。”
殷老大點頭,卻問向奚弘恩:“哎,兄弟,你來不來玩?”
琴聲繼續,此時猶如黃河之水,一瀉千里,驚濤駭浪,席天卷地,雖然眼前升騰的是烈焰,隨著如此曲音,騰飛翻卷的烈焰彷彿也變成了亂石崩雲的河水,不斷捲起千堆霜雪,擊打著岸邊的礁石。
奚弘恩半瞇著眼睛:“殺人不是兒戲,很好玩嘛?”
他的意思,是對他們要玩的遊戲沒有興趣。
戚慕寒笑道:“不用理他,我們來,這個!”
他說著用一枚小石子,一下子打中一個沙匪的鼻子,這個沙匪就是領頭衝進來的那個,身材魁梧,又黑又壯,長得和鐵塔差不多,能比正常人高過兩個頭去。
石頭打得非常準,大漢就覺得鼻頭一酸,立刻熱乎乎的液體淌下來,他伸開蒲扇般的大手一呼啦,沾了滿手都是鮮血。
身形一縱,殷老大笑道:“戚兄,你投機取巧,就該防著我捷足先登。”
蛇骨鏈子鞭已經飛了出去,徑直纏向那個大漢的脖子,那個大漢一撥浪碩大的腦袋,別看他形體看上去笨拙,但是反應很是靈敏,一閃身就躲開了殷老大的鏈子鞭。
大漢怪叫了一聲:“亞都咕,哈里哈夫瓦伊。”
他看上去特別氣憤,瞪著牛一樣的眼睛,張牙舞爪地撲向了殷老大。
按照他們秣利族的規矩,一旦經過祭司的祈福以後,他們就變成了由神祈護佑的孩子,所以他們只能說秣利族的語言,在沒有經過祭司的洗禮前,是不許說其他民族語言,那樣會褻瀆神靈,惹怒神靈的後果,不但得不到祝福,還會遭到惡報。
由於秣利族是遊牧民族,一般都是通過部落結盟的方式生產生活,語言上邊也各自有著差異,這個大漢的口音帶著很濃重的地域腔調,好像不是這裡的秣利族人,倒有些像和秣厲有些世代姻親關係的氐族的花頭秣利族。
殷老大噗嗤一笑:“羅衣,你的老鄉。”
那些跳舞的女子並沒有因爲衝進來幾十個沙匪而停下舞步,她們隨著奚弘恩的琴聲,跳得更加投入,叫羅衣的女子聽到了殷老大招呼她,盈盈一笑:“曉得啦,老大隻管宰了他,不用給我留面子。”
看到被殷老大搶了頭裡,戚慕寒只是笑笑,低聲問奚弘恩:“喂,你真的不去?一會兒百步穿楊弩射出來,這些沙匪都穿了□□,你就沒有機會殺人了。”
奚弘恩也不理他,繼續拉他的胡琴。
戚慕寒嘿嘿一笑:“我知道了,是不是在想著回去以後,一定會被辛雲路收拾,所以在這兒悶著想對策呢?”
奚弘恩哼了一聲:“知道了還問。”
聽到他有些負氣的腔調,戚慕寒笑起來:“不錯嘛,有進步,要是在以前,你一定說,我的事,要你管?”
瞥了一眼在場中,此時衝進來的沙匪也感覺到了這裡的氣氛有些詭異,所以都各持兵刃停了下來,看著那個大漢和殷老大纏鬥,奚弘恩的眼光落在殷老大的身上:“那個人,會長膀兒的,你不看嚴了,會飛。”
噗。
戚慕寒忍不住笑起來:“喂,小恩子,這句算什麼?忠告?嘲笑?”
噹啷。
大漢的手,終於抓住了殷老大的鏈子鞭,殷老大身子一晃,束髮的帶子被掙斷,瀑布一樣柔順的長髮披散下來,長髮飄飄,面如滿月,卻是一個麗質天生的女子。
那個大漢先是一愣,他大笑起來,臉上的肌肉都隨著笑容顫動,忽閃忽閃,好像馬上都會掉下來一樣,眼睛瞪得都要弩出眼眶了,嘴裡又開始嚷嚷起來:“咕吖,咕吖,詼拉回都哈。”
一抹寒色,掠過殷老大的眼眸。
戚慕寒本來就在笑著,聽到那個大漢的叫喊,笑得更加厲害:“喂喂喂,小恩子,你聽到這個傻大個兒在說什麼了嘛?”
那個大個兒說的話,奚弘恩也聽明白了,那個大個兒在喊,神啊,神啊,謝謝你給我一個婆娘。
殷老大是個女子,奚弘恩早就看出來了,所以她方纔敬的酒,他纔會喝掉,不管怎麼樣,人家女孩子都那麼豪氣地喝酒,他不能讓個姑娘家給看扁了。
大個兒以爲自己一定能生擒殷老大,按照他們族裡的規矩,凡是族中勇士,一旦擒到異族的女子,這個女子就是天神賜給他的禮物,可以由著他隨心所欲,而且不用擔心受到族規的懲罰。
因爲在秣厲族中,以女性爲尊,所以族中男子不經過女子的同意而有所侵犯的話,無論是否得逞,都會被除以最殘酷的刑罰。
這個大個兒的話,在戚慕寒的耳中聽來自然十分好笑,但是奚弘恩沒有感覺到有什麼滑稽之處,聽來不過就是一句話,一句自不量力的話,以大個兒的功夫,根本不是殷老大的對手,只是方纔殷老大稍微踉蹌的時候,奚弘恩斷定她一定受了傷,傷好像就在腿上,所以纔會有所失誤。
因爲父親的軍隊一直在和氐族、羌族和秣利族打交道,從小的時候,父親奚德業就請來師父教授他這幾個民族的語言,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如果連對方的話都聽不懂,還怎麼了解對方的情況。
琴聲又婉轉悠揚起來,猶如三月江南,川草迷迷,水煙茫茫,正是一派紫燕穿柳織簾秀,夭桃隔水一脈香的綺麗風光。
奚弘恩沒有笑,很專注地拉著琴:“小恩子?我們很熟嗎?”
他的眼光,掠過一絲淡淡的漠然,讓整個人看上去更加冷峻,真的好像青銅雕像一樣,沒有溫度沒有熱情,甚至連一絲生氣都沒有。
嘭。
戚慕寒搗了奚弘恩一拳:“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和我記仇,小心我揍你,天下可不是隻有你老子和辛雲路敢揍你,你信不信?”
哎呀~~
還沒有等奚弘恩回話,聽得那個大個兒一聲慘叫,原來殷老大的鞭子被他拽住後,輕輕一笑,然後運力於腕,來個金蛇脫骨,那條鞭子真的猶如靈蛇一樣扭曲彎轉,一股強大的力道順著蛇骨鞭子傳到大個兒的身上,頃刻之間把大個兒的整條胳膊震得斷成了幾截。
大個兒臉色青灰,豆汗如雨,抱著被震斷的胳膊痛得大叫。
奚弘恩嘴角微微一翹:“好鞭法。”
方纔這一招金蛇脫骨,殷老大用得乾淨利落,漂亮之極。
戚慕寒笑道:“想不想和小殷切磋一下?”
不用。
奚弘恩回答得很乾脆。
戚慕寒道:“爲什麼?怕輸了丟人?”
琴聲嘎然而止,奚弘恩哼了一聲:“我又不是天下第一,輸了怕什麼?”
戚慕寒追問:“那爲什麼不和小殷比試?你,看不起他?”
奚弘恩乾脆不回答了,看到躲在刁斗上邊的一個兵丁忽然探出了頭兒,向他打了一個手勢,他站了起來,然後一揮手。
嗖嗖,嗖嗖。
早已經埋伏好了的兵丁立時放出百步穿楊弩。
攻進來的沙匪都在觀看大個兒和殷老大的打鬥,然後大個兒被殷老大震斷了手臂,慘叫連連,這些沙匪不覺有些心怯,尤其寨中之人好像對他們這些侵入者熟視無睹,拉琴的拉琴,跳舞的跳舞,現在這個大個兒受了重創,沙匪們的士氣也受到打擊,一個個慢慢後退,想趁機逃跑,百步穿楊弩就在這個時候射了出來,這些人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就被□□射中倒地,抽搐了幾下,氣絕身亡。
那個大個兒還想逃跑,被殷老大用鞭子捲起一塊石頭,重重打在後腦海,立時打了個萬朵桃花開,屍橫於地。
他們這些人是沙匪的前鋒人馬,爲了吸引後邊的沙匪全部進來,所以奚弘恩他們沒有忙著廝殺,而是等到沙匪的後續人馬都侵入進來,再一網打盡。
□□一放,就是命令,那些隨著殷老大而來的姑娘們立刻從旁邊的柴垛裡邊抽出各自的兵刃,奚弘恩帶來的兵卒也各自拿起傢伙,現在所有來攻擊的沙匪應該都進入了窩寨,殷老大帶來的另外一批人馬等著沙匪衝入窩寨後,就包抄過來,來個關門打狗。
寨門處聽得一片嘶吼,人影憧憧,幾股聯合攻入的沙匪涌了進來,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些年輕貌美的姑娘,然後又看到窩寨裡邊不過幾十個人,最後纔看到同伴們的屍體。
爲首的一個沙匪怒吼了一聲,一揮鬼頭刀,沙匪們嘶喊著,一擁而上。
廝殺,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要接近尾聲了。
沙匪的人雖然多,卻是烏合之衆,奚弘恩、戚慕寒和殷老大都沒有上場,站在旁邊觀看手下人剿殺沙匪,戚慕寒和殷老大還指指點點,說說笑笑。
前邊打得正熱鬧,寨門處接應的人馬也趕到了,仍是一些戎裝利刃的女子,已然殺入沙匪之中,被前後夾擊的沙匪有些力不堪支,勉強應付。
戚慕寒搖頭:“小殷,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這些小丫頭們現在可似模似樣了,我看再操練操練,就能組成一支娘子軍,可以上戰場殺敵了,喂,你說呢?”
他在問奚弘恩。
奚弘恩漠然地:“她們去?那男人幹什麼?”
戚慕寒有些無奈地嘆口氣,用打圓場的口氣笑道:“聽聽,這算什麼話,瞧不起女人是不是?”
殷老大一笑:“戚兄誤會了,這位兄弟不是這個意思。”
哦?
戚慕寒有些奇怪:“小殷,我可沒有瞞過你,我和小恩子認識有十多年了,只是有些場合不方便讓人看到我們很熟識,他想什麼,我會不知道,你和小恩子今天才見面,難道就比我瞭解他?”
奚弘恩沒有任何表情,殷老大一笑:“戚兄難道不知道這麼一句話,華髮如新,傾蓋如舊嗎?奚兄弟說得不錯,男子漢大丈夫,生於世間,就該頂天立地,有敵入侵,自然要慨然從戎,血灑沙場,這是七尺男兒的責任所在,所以打仗這回事,男人義不容辭。”
淡淡的笑容,暖暖的聲音,殷老大的話沒有任何的嘲諷,春風細雨一般,讓人聽著舒服。
奚弘恩點頭:“男兒本色,責有攸歸,只是世間也有鐵血奇女子,商帝武丁的妻子婦好,越族高涼郡的冼夫人,宛城突圍的荀灌,寧可玉碎的符登之妻毛夫人,別說這些古人,就說現在吧,羌族的沒藏烏雲,氐族的霖十二……”
戚慕寒打斷他:“對,還有虞國公的蕭夫人,小殷,別看他平時不愛說話,那是沒有對了他老人家的路兒,你可別提這個引線兒,說到了什麼排兵佈陣,什麼古今戰事,他可是惡靈附體,說起來就滔滔不絕。”
被戚慕寒忽然打斷了話頭兒,奚弘恩有些不悅,不過也不再開口,殷老大瞪了戚慕寒一眼:“聽不懂就承認聽不懂,我們還沒有笑你呢,對牛彈琴也就認了,你居然來打擾我們的雅興,真是大煞風景,奚兄弟,不用理他,這個人就喜歡落井下石,從來不雪中送炭。”
被殷老大奚落,戚慕寒呵呵一笑,舉起手道:“真是好心沒好報,我在擔心小恩子,我說兄弟,現在什麼時候了,仗也要打完了,人也要殺光了,你就這樣回去,辛雲路的板子你怎麼躲啊?”
看看場中的情景,果然只剩下三四十個沙匪還在做困獸猶鬥,奚弘恩只是哦了一聲,沒有回答。
戚慕寒笑道:“是兄弟才提醒你,你耍的那套花槍辛雲路可不買賬,別再弄巧成拙,鬧到最後不好收拾,聽哥哥的話,你也別搜腸刮肚地想法子了,就老老實實挨他一頓吧,不就是幾十軍棍嗎,挺一挺就過去了,過幾天我也要去虞州,到時候請你喝酒,怎麼樣?”
噗。
殷老大忍不住笑道:“你這算什麼兄弟?不說幫人家去想辦法,竟然勸人家老老實實地去捱打?我要是奚兄弟,先揍你一頓再說。請喝酒就完了?難道喝酒能治好棒瘡嗎?”
戚慕寒道:“我這是忠言逆耳,小殷別瞎攪合,你是不瞭解辛雲路那個人,我怕小恩子耍性子,真的和辛雲路槓上了,最後吃虧的還是小恩子。”
我知道。
奚弘恩淡淡地道:“放心,軍營之中只有長官屬下,沒有公侯王爺,現在辛雲路是我的上司,我會去請罪領責,只是殺的不過是沙匪,不能徹底平定邊界,將秣利族徹底驅逐出去,可惜可恨之極。”
一抹晶亮,閃過殷老大的眼眸,她正色道:“秣厲未滅,何以爲家,奚兄弟,衝你這句話,以後要是討伐秣利族的時候,有用得著殷某的地方,只管知會一聲,殷某和手下的弟兄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奚弘恩也正色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殷兄弟,希望我們以後有同仇敵愾的機會,奚某和殷兄弟一樣,如果日後有需要奚某幫忙的地方,請殷兄弟不要客氣。”
兩個人互相抱拳,戚慕寒心中輕輕嘆息,這兩個人都是他的好朋友,希望以後真的是同仇敵愾,而不是生死對決。
場中,最後一個沙匪傷痕累累,氣喘吁吁,看著圍著自己的敵手,這個沙匪顯然失去了鬥志,把兵刃的刃口對著自己,大喝了一聲:“野利罔靈,你騙了我們,你說你已經唸咒做法,通達天帝,保佑我們大獲全勝,現在我們全軍覆沒了,是不是我們送去的財帛太少了,所以你根本沒有上達天帝給我們祈福!要嫌少,你早說啊,現在害得我們死於非命,我要找你報仇!”
這個沙匪說著話,猛地將刃口撞向自己的心口,鮮血迸濺出來,他瞪著眼睛,恨恨地嘶喊了一聲:“野利罔靈!!!”
聲音未息,人已經直愣愣地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