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塢，在紅顏塢的西邊，一幢清雅幽靜的小築，掩映在桃花柳蔭中。

桃花早已凋謝，一樹無情的碧色，枝葉披離，小小的桃子，毛絨絨地掛滿了枝丫。

柳，已成蔭，不再是早春時節(jié)如煙如霧的蔥籠，如火驕陽下，綠得幽暗。

從普陽樓回來，奚弘恩換了一身衣裳，原來身上那件外套，又讓滲出來的鮮血染紅了，重新敷了藥，傷在那種地方，有不方便透氣和包紮，這炎熱的天氣，誰又能安然地趴在牀上長痱子，既然答應了要給殷黎黎去尋藥，就要言而有信。

表妹蕭綺玭自幼身體不好，三天兩頭地煎湯熬藥，所以在簫玲瓏特意命人在燕子塢裡邊修了一個藥廬，還派了一個略同岐黃的丫頭小云打掃藥廬，有些藥喜歡陰涼，有些藥需要通風，還有一些需要時常翻動，免得發(fā)黴生蟲，郎中爲蕭綺玭開過的方子，也都被小云整理編錄出來，裝訂成冊，在藥廬裡邊，還有一個小小的書櫥，裡邊放著二十多本書，已經(jīng)翻得很破了。

虞國公奚德業(yè)夫婦特別疼愛蕭綺玭，單單她身邊的丫鬟就放了七八個，很怕人少了服侍不周，小云和小舒兩個是蕭綺玭身邊的大丫鬟，人夠伶俐聰明，年紀也比別的小丫鬟大一點兒，做事更穩(wěn)妥明白。

兩個差不多一起被分到這裡，所以蕭綺玭給她們兩個取了很別緻的名字，雲(yún)卷和雲(yún)舒，本來人們叫雲(yún)卷做小卷，只是只管名字比較拗口，因此大部分的人叫她小云，雲(yún)舒自然被叫做小舒。

經(jīng)過藥廬的時候，雲(yún)卷正好蹲在院子當心的海棠樹下，樹底下搭著火竈，上邊懸著藥銚子，裡邊熬著藥，細細的霧氣裡邊帶著濃濃的藥香味兒，雲(yún)卷拿著一把蒲扇，輕輕地扇著火。

見到奚弘恩過來，雲(yún)卷站起來：“小少爺。”

因爲蕭綺玭身體羸弱，這裡的藥香味兒，基本上一年四季都不會散，連雲(yún)卷的衣裙上邊，都薰染了藥的味道，很奇特清幽的香氣。

只是今天這藥湯的味道和往日不同，應該不是蕭綺玭常吃的藥劑，多半是爲了那個儷影姑娘煎的藥。

是綺兒吃的藥？

奚弘恩不露聲色地問了一句。

雲(yún)卷搖頭：“小姐這兩天很好，只是服用人蔘養(yǎng)榮丸，而且天氣太熱，花大夫吩咐了，如果不是特別打緊，就先不要煎藥了，這是煎給那個姑娘的，已經(jīng)好了，我濾出來就送過去。”

她福了一幅，然後用細紗布蒙在一隻細瓷碗上，用帕子墊著藥銚子，輕輕地將藥汁倒在細紗布上邊，藥汁裡邊的殘渣就濾了下來。

雲(yún)卷濾好了藥，然後揭開藥銚子的蓋，準備往裡邊添水，先將各味藥浸泡一會兒，自己送了藥正好回來再煎。

好像是隨便看了一眼，奚弘恩信口問：“那個是人蔘？”

嗯。

雲(yún)卷低著頭，心中有些奇怪，今天小公爺怎麼這樣多話，自己進了國公府已經(jīng)好幾年了，一直跟在蕭綺玭身邊，經(jīng)常和辛雲(yún)路、奚弘恩接觸到，可是小公爺和自己說的話，幾年來加起來也沒有今天多，她有些忐忑不安，難道自己哪裡得罪了小公爺，所以他站在這兒和自己說話，想找自己的錯兒？

想到此處，雲(yún)卷緊張起來，不知道怎麼回答纔好，只得點頭嗯了一聲。

彼此都沉默了一下，感覺很是尷尬。

雲(yún)卷是在樹蔭底下，奚弘恩站在院當心兒，現(xiàn)在正是午後，太陽最毒的時候，剛剛換過的衣裳也被汗溼透，身後的傷處被津津的汗洇得生痛。

擡頭看，藥廬的門虛掩著，奚弘恩還是先開口：“儷姑娘傷得不輕，人蔘是補氣安神的，一定要用好的。”

聽到這些話，雲(yún)捲心裡琢磨，那個姑娘是奚弘恩命人送進來的，他現(xiàn)在有這樣關心她，連用藥裡邊的人蔘都要問，也許那個姑娘對小公爺來說很重要吧，於是一笑：“這個是十多年的參，上黨參呢，小姐說了，如果這個功效還不好，就用藥廬裡邊藏著的參。”

心中一動，奚弘恩面上沒有什麼變化：“藏著的參？千年的？”

說到人蔘，雲(yún)卷輕鬆起來：“千年的人蔘哪裡輕易能遇到啊，就是有，也不是人們傳說的那樣神啦。人蔘是治虛勞內(nèi)傷的第一藥，能夠大補元氣、補脾益肺、生津止渴、安神益智，越是年份久遠的效力最大，就是最普通的也要七年纔可以入藥，可是什麼事兒都有個邊界哦，真的要是千年的人蔘，裡邊也空柴了，能用的並不多，咱們藥廬裡邊的藏參大概是五百年，就那麼一支，夫人說了，這支參金貴得很，給半個城都不換呢。”

哦。

奚弘恩看上去有些漫不經(jīng)心：“能金貴到哪裡去？難道整支吃下去，可以得道成仙？”

噗。

雲(yún)卷笑了起來，和小公爺說了幾句話以後，她感覺奚弘恩也沒有什麼惡意，所以也不像方纔那樣緊張了：“人蔘雖然是補氣的藥，吃多了也會適得其反，那支百年的藏參，剪下點兒鬚子就夠入藥了，整支吃掉，會死人的。小爺，小云去送藥了。”

雲(yún)卷利落地將藥廬的門鎖了，然後壓好了火竈，用托盤端著那碗藥，去燕子塢給儷影送藥。

奚弘恩也不在停留，自己先去燕子塢，裝作是去看儷影，順路經(jīng)過藥廬，一邊走一邊想，自己家裡的藏參，殷黎黎竟然知道，這個事兒不用去猜，一定是那個花飛雨透露出去，不知道花飛雨是不是殷老大在虞州的眼線，既然能驚動了朝廷派兵剿滅，殷老大的勢力自然讓朝廷感覺到了深深的隱患。

煙碭山所在地本是海誠公蘇錦的轄區(qū)，現(xiàn)在弄了張密令給他們父子，這裡邊應該也有蘇錦的意圖，不知道蘇錦的葫蘆裡邊賣的是什麼藥。

走了沒有多久，就到了蕭綺玭居住的燕子塢。

小舒正好提著食盒進院子，聽到了腳步聲一回頭，看到是奚弘恩進來，連忙打起簾子：“小爺來了，正好我們小姐讓廚下做了清淡的蓮子粥，還有幾樣清淡的小菜，小爺也隨便用一點兒吧。”

奚家的規(guī)矩，每日三餐都是正時，過了飯時就不許用餐，夏日的時候，夜間會有宵夜，全家上下不論是主子還是家僕，都必須守著這個規(guī)矩，因爲這個規(guī)定是奚德業(yè)仿照軍營裡邊的規(guī)矩定下來，所以連他都恪守著這個規(guī)定，整個國公府唯一可以例外的就是表小姐蕭綺玭了。

蕭綺玭得到過奚德業(yè)的特許，可以隨時要廚房準備小吃和飯菜。

一進燕子塢，幽涼的氣味立時撲面而來，蕭綺玭喜歡桐影香的味道，在窗前的琴桌上放了一隻青田玉鼎，嫋嫋青煙從玉鼎裡邊慢慢騰起。

儷影仰面躺在牀上，還沒有醒來，蕭綺玭坐在牀邊的繡墩上，辛雲(yún)路站在旁邊，微微靠著桌子，手撫在桌沿兒上，可以讓桌子分擔一些力道。

豆丁也在旁邊，屋子裡邊還有幾個丫鬟靜立著。

本來辛雲(yún)路和蕭綺玭還在輕聲低語，見到奚弘恩進來，兩個人都不說話了，臉上的表情都有些怪異。

小公爺。

豆丁招呼了一聲，向著奚弘恩一笑，只是笑得比哭還難看，眼光裡邊竟然帶著幾分同情。

奚弘恩看了看他們，心裡已經(jīng)隱隱猜到發(fā)生了什麼事情：“老爺，找過我？”

豆丁連連點頭：“國公爺找了你半天了，門上的人說你去了普陽樓……”

眉頭一緊，奚弘恩心頭一震，父親知道自己去了普陽樓，一定會派人去跟蹤，可是方纔他和戚慕寒他們聚會的時候，外邊有林羽觴望風，他們幾個也是身手不弱，如果有人跟著，一定能感覺得到。

也許，是等著自己回來後，父親派去的人再跟蹤戚慕寒他們，那樣殷老大不是會有危險？

辛雲(yún)路打斷豆丁的話：“國公爺在書房等你問話，要你一回來就馬上過去，夫人也找了你半天，豆丁，你陪著小爺先去見夫人，不知道夫人有什麼吩咐，別耽誤時間，見了夫人後馬上就去書房。”

他向豆丁使了個眼色，示意豆丁不要在這裡耽誤時間，不然奚德業(yè)的人要是過來，他們想做點兒手腳也做不成了。

辛雲(yún)路一使眼色，豆丁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就要在前邊帶路。

不用了。

奚弘恩淡漠地說了三個字，然後對豆丁一點頭，豆丁苦著臉過去，奚弘恩帶著他出了屋子，然後低聲道：“豆丁，我一會兒去了書房，可能出不來了，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一定要去藥廬，偷出裡邊的一支藏參，然後放在藥廬的屋頂上邊第二行第七片瓦上邊。”

啊？

豆丁聽得稀裡糊塗，莫名其妙地看著奚弘恩。

奚弘恩繼續(xù)道：“一會兒有個叫雲(yún)卷的姑娘來送藥，你跟著她就可以去藥廬，她知道藏參在哪裡。”

一邊聽一邊點頭，豆丁把奚弘恩的話囫圇吞棗地記下了。

院子外已經(jīng)有腳步聲，先進來的是端著藥的雲(yún)卷，後邊是四個奚德業(yè)的近衛(wèi)，他們都配著腰刀，一起向奚弘恩施禮：“小公爺，公爺令你馬上去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