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邊種著幾棵的樹,枝繁葉茂,樹蔭遮住了多半個院落,只是在院子當心兒的地方,空出一塊平溜溜的地方,地面上特別光滑,而且四周幾棵樹的樹蔭都無法遮擋到這裡,正當中午,火辣辣的太陽照射在空地上,平滑如鏡的地面開始反射著陽光。
那個叫阿紫的少年已經回到後院,面無表情地跪在院子當心,就是在陽光直接照射的那塊空地上邊,膝蓋下邊太墊著幾塊碎瓦片,他雙臂平伸著,一手拿著刀,一手拿著叉子。
刀,是一把彎刀,有七寸長,如一牙新月,輕薄如紙,閃著寒光。
叉子也很普通,有些向烤肉時用來穿肉塊的叉子,三齒,帶牙,尖頭部分磨得雪亮。
他雙臂的手肘上,都繫著鐵鏈,一邊鐵鏈下繫著的是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鐵球,估計也能有十來斤重,另一邊的鐵鏈下繫著一隻瓷碗,碗裡邊盛著清水,水很滿,只要稍微動盪一下,都會溢出來。
他的對面是一張方桌,桌子上邊有一塊肉,放在漆盤裡邊,旁邊還放著一個荷葉型的白瓷盤子。
阿紫面部的表情極爲怪異,緊緊地咬著牙,吸著腮,眼睛幾乎掉在那塊肉上,雙臂疾快而勻速地運動著,他用彎刀在肉塊上割下一片肉,然後用叉子挑著,衝著陽光的方向,仔細照照,然後放在那個荷葉型的白瓷盤子中,均勻整齊地碼在一起。
他把肉片挑起來照的時候,可以看到陽光把輕薄的肉片照得透亮,透出粉瑩瑩的顏色。
每一片肉,都如銅錢大小,而且薄厚均勻,連肉上的紋理都清晰可見。
他的身後,那個禿頭兒倒揹著手,握著一根藤條,圍著阿紫轉悠,阿紫每挑起一片肉的時候,他那顆光亮亮的腦袋也湊過去,有時候嘖嘖有聲,有時候皺著眉頭,順手就用藤條抽打在阿紫的背上,阿紫的衣衫立刻陷下一條去,他的身體連抖都不能抖,因爲手臂上邊懸著的水絕對不能溢出碗外,只能緊緊地咬著牙,額上的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在樹蔭下邊的石桌上,擺著茶點,一個少年坐在那裡,趾高氣揚地端著茶碗,偶爾用會瞥向阿紫,不過他也不是看阿紫這個人,而是看他手中挑著的肉。
他對阿紫的刀法好像頗有興趣。
這個少年正是蘇折眉,此時的他和在濃翠樓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禿頭的老頭兒在地上繞圈子,然後饒有興致地看著大樹下襬著的木籠子,只要一盯到木籠子上邊,他的眼光,閃著光芒,只管自顧自地轉動,彷彿忘記了那邊喝茶的蘇折眉。
四個木頭籠子並排放著,籠子有半人多高,每隻籠子裡邊都塞著一個人。
塞這個詞用得比較恰當,因爲籠子只要人的胸口那麼高而已,人被關了進去,站又站不起來,蹲又蹲不下去,只能弓著腰在裡邊塞著,四面的寬窄度,只能容下一個人稍微動動身子,基本上連轉身的空隙都幾乎沒有。
這幾個被塞在木籠子裡邊的人,披頭散髮,身上穿著囚衣,血漬斑斑,都蝦米一樣,佝僂著身子,動也不動,風吹過的時候,他們蓬亂的頭髮被吹起來,才隱約可以看到他們的額頭和眼睛,可以確定這幾個人還沒有死去。
啪。
老頭兒的藤條這次抽打在阿紫的身後,這一下打得夠重,阿紫忍不住悶哼了一聲,滿面緋紅,不過臂上繫著的水碗,還穩穩當當地掛在那裡。
老頭兒翹起了蘭花指,尖刺著嗓子罵道:“小兔崽子,想什麼呢?你以爲你在準備烤肉???你這是在練吃飯的手藝,練成了你就端著金飯碗吃香的喝辣的,要是練不成,你給老子滾出老字號要飯去吧!”
說著話,老頭兒的藤條又狠狠地抽打了阿紫好幾下。
蘇折眉看到此情此景,多少有些尷尬,端著茶盞,假裝低頭喝茶。
夏天的衣裳穿得那麼薄,藤條抽打在衣衫上的聲音,還是帶著幾分清脆,和打在溜光的皮膚上邊的聲音頗爲相似,蘇折眉的喉嚨開始發緊,輕輕地咳嗽起來。
趴在房脊上奚弘恩和殷老大一動不動,滾燙燙的陽光,也燒灼著他們的背上,他們不但不動,連呼吸都僅僅屏住,因爲離那個老頭兒和蘇折眉太近了,怕被他們發現了行蹤。
木頭籠子裡關押著囚犯,爲什麼這幾個囚犯會出現在肉鋪子後邊?
看阿紫方纔割肉的手法和無意中說出來的話,他們師徒應該是劊子手,在劊子手當中,也分三六九等,第一等的劊子手要熟練掌握各種刑罰,尤其是大辟之刑,就是民間所說千刀萬剮的陵遲,陵遲根據刀數不同,動手的方式和位置也不同,根據律法,陵遲,最少的剮八刀,最多的要剮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所以要想成爲最頂尖兒的劊子手,就要平時多練習,大昭朝裡邊手法極好的劊子手都被尊稱爲姥姥,在衆多姥姥之中登峰造極的就是一個姓老的姥姥,人稱老姥姥,他曾經在刑部的獄押司任職,後來不知爲什麼掛職而去,不過朝中有了陵遲之類的刑法,還是常常請老姥姥過來。
爲了將手法技藝練得精純,心求上進的劊子手們不知道要宰殺多少隻牲畜,最好眼光練得比秤還精準。
他們的肉鋪叫做老字號,難道這個光頭的老頭兒,就是那個姓老的劊子手?
被抽打幾下以後,阿紫本來秋水般寒冷的臉色,變得更加涼氣森森,他陰冷的眼光開始與老頭兒對抗,握著刀的手,捏得骨節青白,殺氣漸漸凝集起來。
奇怪的是,看到阿紫的反應,老頭兒反而嘿嘿笑了:“不錯不錯,蘇公子,你看我這個徒弟怎麼樣?我打算讓他和圈兒來接這次活兒。”
蘇折眉咳嗽了兩聲:“老先生,人,在下給你們帶來了,都是鹿州監獄裡邊的死囚,本來也定了秋後處斬,後天可就是大日子啦,到時候,只怕全城空巷,都去看這個熱鬧,而且還有一位大人物要來,到時候可千萬不能出差兒啊?!?
蘇折眉的言下之意,是對老頭兒方纔的話不滿,這麼大的事兒,老頭兒居然要把活交給兩個乳臭未乾的徒弟,雖然這個阿紫的手法也不錯,倒是到底還是個生手,這次刑場上觀看的還是當朝天子,海誠公蘇錦可吩咐了,萬一出了差池,惹得皇帝沒有盡興,很多人都會遭殃。
這次帶著死囚來到這兒,也不是蘇折眉自己願意前來,是被海誠公蘇錦逼來,他是身不由己,來的時候,還在木頭籠子上邊蓋了很多幹草,爲的是掩人耳目。
老頭兒也聽出來了,嘿嘿一陣冷笑:“大人物?再大的人物還能大得過萬歲爺去?蘇公子是不是覺得我老賊老不死年邁糊塗了?當年我在刑部的時候,可是醢過王爺,剮過娘娘,想來蘇公子年紀小,未必聽說過,如果不知道,可以回去問問你們國公爺?!?
老賊老不死。
在大昭朝,還沒有第二個人叫這麼奇怪的名字,這個頭上寸草不生,油葫蘆般的老頭兒,果然就是昭朝頂級劊子手。
老而不死足爲賊也。
他姓老,不知道原來叫什麼名字,後來成名後就叫做老賊,老是姓,賊是名字,不死是他的字,他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見,所以乾脆取了這樣稀奇古怪的名字,以毒攻毒。
老頭兒有些陰陽怪氣,帶著一絲蔑視,斜睨著看著蘇折眉。
蘇折眉就討厭這種倚老賣老的老傢伙,強忍著心裡的怒意:“不用了,老先生的大名,可以隔著三千里的風頭聽,蘇某就不打擾老先生師徒練手了,蘇某……”
他實在受不了這裡的感覺,到處都是涼嗖嗖的血腥氣,連剛纔喝下去的茶裡邊都帶著血腥氣,尤其這個兩眼賊溜溜發著精光的老賊老不死,蘇折眉恨不得一拳頭過去,打扁老賊的鼻子。
等等啊,急什麼。
老不死翹著蘭花指,拖著尖銳的尾音:“蘇公子,倆山到不了一塊兒,這人啊,就沒準兒啦,說不定哪天,老賊我有幸能侍候公子您呢,好歹咱們也結個善緣吧。”
這話說得實在觸黴頭,蘇折眉一口茶水噴出來,不覺眉立。
老賊老不死賊溜溜地笑了一聲:“蘇公爺也忒兒好心了,怕我們爺們兒的活兒幹砸了,白送來幾個練手的死囚,嘿嘿,我聽說,”他好像神秘兮兮地瞟了四周一眼“這次陵遲的是東盟的二瓢把子姜兆櫻?”
蘇折眉冷哼了一聲:“是有怎麼樣?”
老賊嘿嘿一笑:“蘇公子還是外行啊,聽說姜兆櫻可是練武出身,從小練的是渾元童子功,那身上的肌肉筋絡都跟菜瓜兒似的,橫著好剌豎著好切,我們幹這個行當的也喜歡侍候這樣的人,他著刀兒啊他,要是腦滿腸肥,大腹便便的那些,一拉開都是白生生的肥油,我們心裡可膩歪著呢。”
茶杯放著桌子上邊,聲動有些大,流露出蘇折眉的不滿來。
跪在瓦片上的阿紫,膝蓋上鑽心地疼痛,汗水已經把渾身的衣衫都溼透,鹹鹹的汗水浸入了藤條打破的傷口中,宛若無數鋼針刺入了肌膚,隨著呼吸不斷地刺入深處,痛得不能自己,可是盤子裡邊的肉塊才切好了一半兒。
看到蘇折眉的不滿,可是這樣的神情落到老不死的眼中,卻是另有一番風韻,好像眼前多了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菜餚:“別怪老頭兒我囉嗦,我還聽說,怎麼著兒,姜兆櫻丟了?”
他這句話一說,蘇折眉離開蹦了起來:“你說什麼?你聽誰說的?誰如此大膽,竟然散佈謠言?”
蘇折眉的反應,老賊特別滿意:“哎喲喂,你說說,人的嘴咋就這麼賤呢,什麼該說的不該說的,他統統口無遮攔,這閒話傳得有鼻子有眼兒,說是蘇公爺去了鹿州府衙,在死囚牢裡邊左挑右選,找了一個主兒……”
啪。
蘇折眉把一張銀票拍在桌子上,不耐煩地:“這個是公爺賞給你的,樂意收,你也得收,不樂意收,你也得收,不怕告訴你,姜兆櫻是跑了,可是這陵遲的大戲還得照樣唱下來,你別管誰替了誰,做好你的活兒就夠了!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句話不用蘇某提醒你吧?”
老賊呵呵地笑:“蘇公子真是菩薩心腸啊,多謝多謝,可是,老頭兒我的耳朵偏偏太靈光,我好像聽說這個可憐的替罪羊好像叫什麼風七月……”
這次蘇折眉真的緊張起來:“你還知道什麼?誰告訴你的?”
老賊洋洋得意地嘆口氣:“老頭兒的人脈旺,什麼消息都往我耳朵裡邊塞,想不聽都不行,好像這個風七月啊,腦子還真有些問題,文人嗎,傲氣,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當年知府聽說他的才華,請他過來做師爺,人家不幹,非要跩啊跩地傳道授業去,真要弄個學館教幾個學生,收點錢過日子也行,他倒好,自己種榛子賺錢,然後花錢請人來學,倒貼……”
啪。
又一張銀票壓在桌子上,蘇折眉目露兇光:“老賊,我不管你這些閒話從哪裡聽來,聽誰說起,反正從現在開始,我們一個字也不想聽到,不然出了什麼事兒,蘇某愛莫能助!”
蘇折眉猜想,這些話也不能流傳到別處去,一般劊子手和各地府衙的差役們都素有往來,姜兆櫻被人救走了,延興帝又想看陵遲,海誠公蘇錦只好臨時想出個對策,去鹿州的死囚牢裡邊找了一個人出來,這個人就是風七月。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只是風七月看上去比較精神些,還有幾分人樣。
風七月是鹿州的一個私塾先生,恃才傲物,他是因爲喝酒後寫反詩被定爲秋後處決,關入死牢,風七月是一介寒儒,家徒四壁,鹿州知府看他也沒有什麼油水可以敲詐,仍在死牢就不管了。
牢中的獄卒看他瘋瘋癲癲,犯得又不是什麼奸盜邪惡的事情,也沒有難爲他,所以風七月在死牢裡邊纔沒有受到什麼刑責。
老不死會知道怎麼清楚,估計也是從相好的獄卒那裡聽到,他們未必真的敢把這些事情傳出去,老傢伙怎麼說,不過是要勒索一點兒銀子,難怪海誠公蘇錦早有準備,讓他帶著銀票來,原來這個老不死是貪財不要命,海誠公蘇錦的銀票那麼好拿?
眼睛溜了銀票一眼,老不死嘿嘿弓著腰:“不好意思,讓蘇公爺破費啦,公子慢走,老頭兒不送啦?!?
蘇折眉哼了一聲,轉身告辭。
老不死看著他的背影:“阿紫啊,你看他怎麼樣?筋骨肌肉也不錯,嘖嘖,什麼時候也能讓咱爺們試試刀?嘿嘿……”他看著蘇折眉遠去的身影,不免有些眼饞。
阿紫沒有吭聲,依舊在割著肉,老不死揹著手,圍著桌子轉,盯著兩張銀票,嘿嘿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