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興帝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 眼睛驟然睜開,射出陰曆的光來,掃向了杜文淵。
杜文淵不敢擡頭, 延興帝的話語中盡是疑猜之意, 其實皇帝對他的猜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他也知道延興帝對他顧忌什麼, 更可恨的是, 海誠公蘇錦還在旁敲側擊,杜文淵也心知肚明。海誠公蘇錦對自己的這個位置垂涎已久,一心一意想爲他的兒子蘇纏謀得這個威虎軍統領的職位。
蘇纏已經在笛州掛職兩三年, 時有捷報戰績上報朝廷,人人皆知箇中蹊蹺, 不過是虛報戰績、邀功請賞而已, 奈何延興帝鬼迷心竅一樣, 就是對海誠公蘇錦偏聽偏信。
這廂搭上話,侍衛頭領帶著奚弘恩三人進來, 不過看到這個場面,他也不敢上前回話,就在屏風旁邊侯著,只等找到空當兒好上前回話。
杜文淵叩了一個頭:“萬歲聖明,臣年邁庸聵, 難擔要責, 早該請辭, 實爲萬歲隆恩眷顧, 臣誠惶誠恐, 今日小女犯下不赦之罪,臣萬歲難辭其咎, 上難報萬歲榮寵,下難對部署臣僚,臣辜負聖望,還印請辭,只求萬歲賞小女一個全屍,免於羞辱,臣就是身首異處,也感念皇恩浩蕩……”
人在屋檐下,焉敢不低頭。
現在的杜文淵,心中就是有千萬種銜恨,女兒杜蹁躚尚在人家手中,也是半點兒埋怨的神色也不敢露出來,除了涕淚俱下的哭求,也是別無他法。
沒等杜文淵說完,延興帝冷笑一聲:“杜蹁躚逆謀行刺,無父無君,犯下的是不赦之罪,按照大昭刑律,凡婦人女子犯奸作科而論罪當誅者,是必加附辱刑,以儆效尤!杜卿家,你不是一向標榜大公無私嘛?所以朕才特許杜卿監刑,謝恩吧。”
好像是晴天霹靂,炸得杜文淵眼前一黑,延興帝意向已決,不但在處死女兒之前施以辱刑,還要他親眼觀看,剎那間,杜文淵五內俱焚,肝腸欲裂,胸膛一熱,一口血吐了出來。
一絲陰惻惻的笑容,浮上了海誠公蘇錦的嘴角,只見他一揮手,有人將杜蹁躚押了出來,只剩下貼身的短襦長裙,臉上帶著傷痕,披散著頭髮,身上緊緊鎖著鐵鏈,她看上去有些虛弱,但是神情自若,看不出半點懼怕,眼中還有幾分嘲弄和不屑。
躲在人羣后邊的殷黎黎看得真真,這個杜蹁躚果然就是跟了她好幾年的豆蔻。
自從那日別後,再也沒有豆蔻的消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儘管知道了杜蹁躚的身份,殷黎黎還是記掛著她,可惜派出去打探的人,一直得不到豆蔻的消息。
不知不覺間,殷黎黎湊到了奚弘恩的身邊,手,悄悄地握住了奚弘恩的手,然後用力地握了握,在這裡遇到了杜蹁躚,而且杜蹁躚身處險境,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杜蹁躚出事兒,這輕輕一動,就是暗示,她要救杜蹁躚出去。
奚弘恩不動聲色,用另一隻手悄悄地拍了拍殷黎黎的手背兒,示意她不要著急,再稍等一等。
鐵鏈子摩擦地面的聲音,刺耳磨心,杜蹁躚努力挺直了脊樑,但是掩飾在衣衫裡邊的傷痛,讓她不停地倒吸冷氣,忽然就被人在後邊踢了一下,她站立不穩,跪倒在地,就在距離父親杜文淵不遠的地方,幾乎是爬伏在地,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甩了甩凌亂的頭髮,漠然地擡起頭,和延興帝四目相對。
杜蹁躚的目光,冷而不屑,讓延光帝大爲光火,冷笑幾聲,看了海誠公蘇錦一眼,海誠公蘇錦拖著長腔:“犯女杜氏,擬刺聖駕,罪在不赦,褫衣示衆,釘上木架。”
聽到褫衣示衆,釘上木架八個字,杜文淵悶哼了一聲,差一點兒昏過去,鬚髮皆乍,血貫瞳仁,嘴脣哆嗦成青紫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身邊的杜蹁躚側頭看了杜文淵一眼,幽然一嘆:“爹爹,難道戚大哥有說錯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有道之寇,勝於無道之君,蹁躚從不後悔追隨的那個人,可惜無法盡孝,反牽累爹爹,”她嘆息一聲,反而淡笑“其實父親大人也不用太傷心了,今日之景,又非初見,就當女兒是陌生路人,也不過爾爾。”
她的笑容裡邊,尚有一絲漠然地嘲諷。
若是杜蹁躚頓足痛哭,指責埋怨,杜文淵都不會有萬箭鑽心之感,如今女兒淡而犀利的幾句話,句句刺到了杜文淵的痛楚。
他是威虎軍的首領,延興帝虐殺女子的事情,也有見聞,可惜他身爲外臣,無從勸諫。當日弟子戚慕寒回來,爲了逼問出煙碭山的秘密,杜文淵曾嚴刑拷問,他生怕戚慕寒爲女匪殷黎黎所惑,走上歧途,因此才狠下心來,動用非刑,想要逼得戚慕寒出賣殷黎黎,可是任他百般拷問,關於煙碭山和殷黎黎之事,戚慕寒隻字不吐,反勸杜文淵明是非,辨賢愚,良臣應擇明主而事,有道之寇,勝於無道之君。
盛怒之下的杜文淵將戚慕寒送入大牢,任誰求情勸說也不肯放。
戚慕寒是他一手帶大的弟子,他寧可戚慕寒以死謝罪,也不願意他做一個犯上作亂、逆謀欺君的亂臣賊子,不過師徒之情,情愈父子,杜文淵對戚慕寒有恨有不捨,不然這次也不會把戚慕寒也帶來,要其立功贖罪。
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效忠朝廷,到最後會淪落至此,眼睜睜看著女兒杜蹁躚受辱受刑,卻束手無策。想自己三代精忠,報效朝廷,仍舊換不來女兒一具全屍,激憤恨怒之下,杜文淵摸到腰間的寶劍。
這把劍,一直爲備不時之需,貼身而佩,十幾年來,還從來沒有出鞘。
今日觸及,杜文淵好像是溺水者捉住了救命的稻草,倉啷一聲,寶劍出鞘:“萬歲,這是先帝所賜之劍,見此猶如見君,當日先帝賜劍之時,曾經隱隱囑託,讓臣等輔佐新君,勸諫規正,自萬歲登基,臣還未曾妄請此劍……”
他這話,還說得很是含蓄,因爲當初皇帝賜下四把寶劍,就是託付這幾家臣工,要擔起輔佐江山社稷的大任,當時四把劍,一把賜給了奚德業,一把賜給了燕王,另一把賜給了楚王,還有一把寶劍,人人皆知是賜給了大昭的皇室宗親,其實那把寶劍,是賜給了威虎軍的首領杜文淵。
先帝用心可謂良苦,他深知對威虎軍首領有所倚重的重要性,得到賜劍的杜文淵自然更加竭心盡力,死忠捍衛。
啪。
延興帝未等他把話說完,就把手中酒杯狠狠地擲到地上,摔個粉碎,怒喝道:“杜文淵,老匹夫,你當朕是什麼?居然拿著一把破劍來要挾朕?世人皆知,先帝的四把鎮國之劍,除了虞國公以外,另外三把都在皇室宗親的手裡,杜文淵,是不是你憑藉著職位之便,慫恿子女弟子,做下了雞鳴狗盜之事?把皇室宗親之物據爲己有?”
一句話,讓杜文淵氣血上涌,怔在哪兒,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爲自己申辯。
海誠公蘇錦嘿嘿笑道:“杜文淵,好端端地擡出先帝來,難道當今聖上德行有虧?需要杜大人請出先帝來教誨訓誡?先帝所賜寶劍,嘿嘿,那就是尚方寶劍啦?就是老百姓傳說中的上打昏君不正,下打佞臣不忠?”
他這話,果然惹得延興帝勃然大怒,橫眉立目:“杜文淵,朕已經對你仁至義盡,你還不識好歹,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上去忠心耿耿,其實是居心叵測,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既然你這個老匹夫不識好歹,今天這齣戲,可是空前絕後,如果錯過了,實在可惜,就讓你女兒好好演吧。”他說到此處,陰鷙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杜文淵“朕今日不但要把這個犯上作亂的女人褫衣示衆,釘上木架,還要凌虐幽禁,再以火焚之。”
身爲帝王,說到如此非刑,形神俱厲,還有幾分洋洋得意。
凌虐之意,不言而喻,然而在衆目睽睽之下,延興帝竟然下達這樣無恥齷齪的命令,實在令人匪夷所思。而幽禁乃是對女子最殘酷的刑罰,其最慘烈程度,不亞於對男子的宮刑。施刑之時,用木杖猛烈擊打女子的胸部、腹部,造成天性禁閉,從斯欲絕。
幽禁之刑,凌虐之辱,眼見著要變成難以負荷之痛,杜文淵的手開始發抖,不能自已。
延興帝一聲令下,此時過去幾個侍衛,就要拉扯杜蹁躚身上本來就淡薄的衣衫,杜蹁躚也不抗爭,也不呼叫,而是回頭望著杜文淵,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啊!!
從肺腑裡邊發出一聲淒厲的嘶嚎。
杜文淵目瞪欲裂,渾身發抖,周身的血液都衝上頭頂,心想既然自己救不了女兒,乾脆一劍把杜蹁躚殺死,也免得她受辱被虐,等殺了女兒以後,再自刎謝罪,父女兩個人也好相伴到陰曹地府。
心念動處,杜文淵大喝一聲:“蹁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