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纏縱身飛起的時候, 本來就漏水的船失去了平衡,奚弘恩的劍插在船板的縫隙裡邊,頭痛欲裂, 船忽然這樣往後邊傾斜, 他整個人也跟隨著往後仰去。
只是, 雖然眩然欲倒, 奚弘恩還沒有失去警覺和抵禦侵襲的能力, 蘇纏是在半空之中,因爲衣服溼透,套在外邊的軟甲已經(jīng)鬆開, 露出裡邊淺紫色的箭袖。夏日的衣衫,本來就單薄, 如今蘇纏連裡邊的箭袖都溼透了, 胸口掛著的一面玉牌, 十分明顯地凸露出來。
很清楚地可以看到,那面玉牌上邊刻著幾條龍, 最突出那條龍的龍爪,是五爪龍,大昭國的儀規(guī)中,皇室宗親等貴族用的是三爪龍或者四爪龍,只有當朝皇帝和太子纔可以在器物或者衣飾上邊雕刻和刺繡五爪之龍。除了皇帝和太子, 連皇室宗親都不可以逾越規(guī)矩, 如果有人敢用此五爪龍, 就是冒大不敬的罪, 那是掉頭之罪。
方纔漫上來的湖水, 浸溼了蘇纏的衣裳,這面玉牌清晰地顯露出來了, 所以方纔蘇纏才如此緊張,其實奚弘恩也看到了,他對此並無所謂,反而海誠公蘇錦表面上對延興帝阿諛奉承,大獻殷勤,暗地裡邊陽奉陰違,自有圖謀。
可恨的是延興帝對海誠公蘇錦寵信有加,對蘇錦的話可以說是言聽計從,所以他們蘇家就是有不臣之心,也是延興帝有眼無珠、偏聽偏信的報應(yīng),所以奚弘恩對此毫無興趣,雖然他也是要造反,可是絕對不會和蘇家扯上什麼聯(lián)繫。
看著蘇纏滿眼邪魅地笑著,惡鬼撲食一樣撲向了自己,奚弘恩裝作暈眩得連眼睛都瞇成一條縫的形容,泡在水中的雙腿已經(jīng)蜷起來,伏在水面上的衣襬正好飄曳不定地掩護著。
他的身體隨著傾斜的船隻也仰過去,蘇纏已經(jīng)舒展四肢,用一種最張揚地姿勢撲過來。
嘭!!
咻!!
水草般隨波搖曳的衣襬下,奚弘恩忽然提出來一條腿,帶出一溜兒的晶瑩水花兒,不偏不倚,正好踢在蘇纏腰間的帶扣上,這一下太快太疾,被撩帶起來的水花兒飛濺到蘇纏的臉上,蘇纏側(cè)面躲避的時候,奚弘恩的腿就踢來了,蘇纏始料未及,又無處可躲。
幸好是踢在腰帶的銅釦上邊,有銅釦爲他卸去了幾分力道,那也是奚弘恩腳下留情,沒有打算要蘇纏的命,只見蘇纏的身體被踢飛起來,在空中旋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兒,然後噗通一聲落入水中,砸出一朵碩大的浪花來。
水花翻處,蘇纏沉了下去又冒出頭來,摸了一把臉上的水,連著溼漉漉的頭髮都攏到腦後。
再看奚弘恩,整個人都伏在船底,很多支鵰翎箭幾乎是貼著他的身體飛過,就在箭桿兒飛過去的剎那,奚弘恩的長鞭從腰間解下來,也是貼著水面抽了出去,連一點兒水波都沒有漸起,然後鞭稍微微地斜著捲上去,鬼靈魔手一樣,把那些箭給捲了起來。
哼。
奚弘恩冷哼了一聲,一手按住了船底,藉著這點力道,身子也橫著旋起來,甩手抽去,長鞭飛卷,在半空中發(fā)出刺耳的尖嘯聲,那些箭也借力射出。
只聽得嘶嘶的破空之聲,箭,貼著水面飛了出去,還不是直線飛出去,而是射出一道斜斜的弧線,繞過了搖動的荷花後,箭,上揚,哎呦哎呀之聲不斷。
三裡之外,在朵朵荷花背後,有七八個人被箭射中,翻身落水。
長鞭一收,奚弘恩看都不看,他出的手,心裡有數(shù),那幾個人如此陰險,隔著花叢暗算他,因爲不知道對方是誰,奚弘恩只是重創(chuàng)了他們。
咔嚓,奚弘恩已經(jīng)撬開了一塊大的船板,翻身躍了上去,那塊船板晃晃悠悠地,居然載著奚弘恩在水面上漂浮起來。
哎。
蘇纏此時才反應(yīng)過來,方纔奚弘恩用長鞭夾裹住射來的冷箭,然後有用長鞭把箭射出去傷人,整個過程不過瞬間而已,乾淨,利落,狠絕,奚弘恩的身法快如閃電,矯似豹子,蘇纏看呆在那裡。
現(xiàn)在奚弘恩在船板上,用劍鞘當船槳,試圖在湖上劃行,蘇纏才醒過神來,腳下一踏水,遊弋過來。
有事?
奚弘恩聽到蘇纏招呼他,回頭問了蘇纏一句。
蘇纏狠狠地瞪著他:“奚弘恩,小爺方纔可是好心要救你!你就不會知恩圖報,好歹也會說句客氣話吧?自己走了,算什麼?”
奚弘恩冷冷地:“如果不是念在你有心救我,你現(xiàn)在還能活著?早讓我一下子踢死了。你那兩下子,能救得了我?只怕自己也搭上了。”
聽他一說,蘇纏才感覺到被踢到的地方痛得抽搐,方纔落水的時候,還是倒吸冷氣,被嗆了好幾口水,要不是他的水性特別好,現(xiàn)在還不水腹如壇?
踢了人還振振有詞,雖然知道奚弘恩是救了自己,看看那些箭的力道,蘇纏就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救人,而且會反受其累,如果不是奚弘恩踢開自己,現(xiàn)在自己就變成刺蝟了,但是蘇纏是有些真的生氣了:“哎,奚弘恩,你恩將仇報,你……”
他話音未落,又是一片水花飛濺,眼睜睜看著長鞭水蛇一樣捲過來,還是躲閃不及,雙手和腰被長鞭纏住了,奚弘恩輕輕一拽,蘇纏就到了眼前。
第二次落入了奚弘恩的手中,蘇纏有些哭笑不得:“看不出來,虞國公一生光明磊落,居然生了一個你這樣的兒子,不但恩將仇報,還言而無信啊,是誰方纔說過要放了我?”
奚弘恩冷笑道:“現(xiàn)在有船了,爲什麼要放了你?便宜的事情,都讓你們蘇家佔了?不過你爹爹口蜜腹劍,陰險毒辣,生了你這樣一個妖孽,倒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渾身溼透的蘇纏,看上去和水鬼一樣,不似在笛州軍營中那樣得意洋洋,囂張跋扈,他此時臉色青白,眼帶厲色:“果然不能做好人,要知道,何必冒險去救你?”
奚弘恩點頭:“終於想明白了,就是你自己多事,不然,怎麼會錯過方纔的逃跑機會?”
呸。
蘇纏氣得雙腳亂踩,冒出很多水花來:“早知道讓他們把你射成刺蝟好了!狗咬呂洞賓,小爺我要以你爲鑑,再也不試著當好人了!”
奚弘恩哼了一聲:“好人很多,不缺你一個。”
別人生氣,是一氣三分迷,會失去理智,方寸大亂。
可是蘇纏真的動了氣,忽然間心機一動,長鞭卷著他的雙臂,只能靠著雙腳踩水,奚弘恩方纔射傷了躲在暗處的幾個人,那幾個人駕來的船就空下來,現(xiàn)在奚弘恩正試圖著用劍鞘爲槳,把船板劃過去,然後上到那隻船上。
船板是不規(guī)則的長方形,載著奚弘恩,尚自搖晃,奚弘恩的臉色並不比自己好多少,看情形是暈誰暈船,他已經(jīng)在努力的用劍鞘劃水,可是船板還是浮搖不定,就是不肯前行。
一絲陰冷地笑容,在蘇纏的眼中閃過,他忽然笑呵呵地:“其實口是心非地不僅僅是女人哦,奚弘恩,我終於知道你爲什麼非要置小爺於死地了。”
奚弘恩沒有閒心去搭理蘇纏,方纔他以爲船漏水了,自己恐怕難逃一劫,蘇纏雖然可惡,自己並沒有撞見蘇纏做下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捉了蘇纏上山,是另有打算,生死關(guān)頭,他沒有理由讓蘇纏給自己陪葬,因此才解開蘇纏的穴道,讓他逃走。
現(xiàn)在無意中得到一艘船,就在這荷塘的三裡之外,他就沒有理由放過蘇纏。
不過,人性本善,方纔蘇纏撲過來的姿勢雖然不雅,還是真的存心救他,念在蘇纏尚有一念之仁,奚弘恩才和他多說了些話,不然依著奚弘恩的個性,早就把蘇纏的啞穴都點上了。
蘇纏繼續(xù)笑道:“不說話?是害怕我一語中的,還是害怕你自己自作多情?不過話說回來,殷姑娘真是花容月貌,麗質(zhì)天生……”
她漂亮?
奚弘恩覺得好笑,哂笑了一下:“蘇纏,你見過女人沒有?”
咦?
蘇纏倒是很意外奚弘恩的話:“你什麼意思?你覺得殷黎黎不夠標緻?哦?難道我猜對了,你只想利用殷黎黎,你們奚家做王侯做膩歪了,所以想改朝換代,不過真的要揭竿而起,就那麼十幾萬人不過是杯水車薪,所以你們看中了煙碭山,哎,可憐的奚德業(yè),爲了一己之私,連兒子的色相都要犧牲哦。”
他的話,說得夠冷夠刻毒。
奚弘恩不再劃水,他站了起來,看看自己和那條小船的距離,隔著荷花荷葉,可以隱隱看到船兒在水上飄動影子,手裡的長鞭還帶著一個蘇纏,他掂了掂,應(yīng)該可以仗著輕功縱身過去。
蘇纏的話,他也聽到了,可是蘇纏所言,根本是子虛烏有,胡說八道,因此奚弘恩一點兒也不生氣,他沒有理由生氣,也懶得生氣。
提起一口氣,奚弘恩就要飛縱起來,就在這一眨眼的功夫,蘇纏忽然渾身一震,臉色大變,往水下猛一沉,他身上還帶著長鞭,奚弘恩在木板上邊一個趔趄,站立不穩(wěn),翻身就掉入水中。
他的身上還穿著盔甲,盔甲本來就很沉重,方纔小船漏水,他的盔甲和衣裳都已經(jīng)洇溼了,如今落水,寒意從四面八方侵入。
水下的功夫,辛雲(yún)路曾經(jīng)教過他,只是他學(xué)了數(shù)日後,又賭氣放棄,那還是好幾年前的事情,本來就疏於水性,現(xiàn)在忽然落水,怎麼還能想的起來怎樣覆水?
何況這煙波蕩的水,水質(zhì)清洌幽寒,驟然冰凍,百骸俱縮,奚弘恩手足亂動,出於本能地開始撲騰,身子時浮時沉,不停地有湖水嗆入口鼻之中,一股股辛辣的衝勁兒和窒息感,讓奚弘恩難以呼吸,越來越強烈的寒意,透過他鎧甲的縫隙刺入肌膚,腿不由自主地開始抽筋兒。
壞了。
奚弘恩手裡還緊緊握著那根長鞭,他感覺自己不能堅持多久,很快就會沉下去。方纔應(yīng)該是蘇纏在暗算他,所以他就是死了,也不會鬆開鞭子,自己墜下湖底,也死死拉住蘇纏。
奚弘恩。
三個字在耳邊低喝,喊出來的正是蘇纏,起起伏伏中,奚弘恩還能看得見他,在不遠處也努力洑水,看樣子好像要過來拉他,但是他的表情比較痛苦,叫出三個字以後,連嘴角都抽搐了好幾下,身子跟著沉了下去,然後又冒出頭兒來,眨眼間也嗆入了很多水。
冤枉蘇纏了。
腦子裡邊閃過這個念頭,奚弘恩拼盡最後的一絲氣力,在水中左腳一踏右腳的腳面,藉著這股力道,他半截身子露出了水面,然後拼力一抖長鞭,將纏在蘇纏腰間的鞭子卸了開來。
只是奚弘恩力道用盡,身子猛地下沉,蘇纏還在嗆水,隔著水光,都看得到蘇纏蒼白的一張臉。
鬆開手,奚弘恩已經(jīng)眼神彌散,身子慢慢下墜。
身子越是下沉,頭腦越是昏沉,奚弘恩發(fā)覺冰冷的湖水不但往嘴裡灌,好像連耳朵鼻子都一起灌水,水灌得越多,體內(nèi)就像是有一股越來越膨脹的力量,好像要整個身體都要撐開爆裂,尤其是頭顱之內(nèi),好像都是冰冷的湖水,沉重得連支撐都力不從心。
吐出一圈兒泡泡兒,蘇纏終於換了一口氣,蒼白的臉上猶有痛意,他瞪起了眼睛,耍狠地咬了下嘴脣,好像自己要和自己過不去,看著奚弘恩沉下去的地方,在咕嘟咕嘟地冒著水泡,蘇纏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游到了奚弘恩下沉的地方,屏住呼吸,翻身沉水,追著奚弘恩下墜的方向摸索,終於一手抓住了奚弘恩。
奚弘恩已然半是昏迷,張著嘴還在灌水,要是由著這樣灌下去,水會嗆到肺子裡邊,他就有生命危險。
蘇纏不及多想,用力拉住了奚弘恩,但凡溺水的人,如果被人拉住,就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不鬆手。半是昏迷的奚弘恩也一樣,被蘇纏拉過來後,拼命地把蘇纏往下邊按,手腳亂蹬,想踩著蘇纏浮上去。蘇纏的力道沒有奚弘恩大,一時間無法掙脫,兩個人糾纏在一起,往水深處下墜。
奚弘恩越拉越緊,蘇纏急了,蜷腿擡腳,猛地踢開了奚弘恩。
奚弘恩悶哼了一聲,隨著水流,繼續(xù)下沉。
蘇纏不敢怠慢,怕奚弘恩真的會被淹死,他馬上游過去,翻身到了奚弘恩的上方,雙腿一扣,夾住了奚弘恩的腰,雙臂一絞,環(huán)抱住奚弘恩的雙臂,胸膛緊貼著胸膛,奚弘恩掙扎了幾下,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嘴還是張著,蘇纏騰不出手來,忽然一探頭,用自己的雙脣封住了奚弘恩的嘴,給他過了幾口氣息。
軟軟地,奚弘恩手腳都垂了下了,蘇纏的雙手還是緊緊抱著奚弘恩,他的雙脣也不敢離開奚弘恩的脣,就這樣緊密地帖在一起,藤樹相連一樣,冷冷地水流,從脣邊溜過,感覺脣都要凍僵了。
懷抱裡邊的奚弘恩開始發(fā)抖,蘇纏雙腳用力踩水,往上方拼力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