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街巷，幽深曲折。
因爲這條巷子裡是鹿州知府的府第，所以整條巷子用打磨得精細的青石鋪成，鹿州知府的府第佔了多半條巷子，府底的前邊就是鹿州的府衙。
這條巷子很是寬闊，可以並行兩輛馬車，每個半盞茶的功夫，就有穿著蓑衣的差役挎著腰刀巡邏，他們手裡提著燈籠，腳下穿著木屐，雨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冷，巡邏的差役們顯得倦怠疲憊，一個個縮手縮腳，恨不得立刻熬到天亮，好躲進自己的屋子裡邊矇頭大睡。
雨點兒的噠噠聲和木屐子的噠噠聲混在一起，聽得人更加煩躁。
臨出來的時候，奚弘恩從熙酉客棧的櫃檯裡邊拿出了一把傘，現在傘撐在殷老大的頭頂上，奚弘恩和殷老大躲在一柄傘下，他們兩個都蹲在長巷的一座宅院的屋脊上，看著巷子裡邊的差役走來走去。
從蹲下的那一刻起，奚弘恩就跟雕像一樣，一動不動，好像連眼珠兒都沒有轉動過一下，想來是在軍營裡邊，平日操練的結果，殷老大微微一笑，斜著頭看著奚弘恩的側影，他的身子一半兒在傘下，一半兒在傘外，和自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傘外那半兒已經被細密的雨絲打透了，和傘上的傘骨兒一樣，滴滴答答地淌著雨水。
在頃刻之間，殷老大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還是一個小女孩子的時候，哥哥揹著她上樹去掏鳥蛋，她特別興奮，爬到半道兒的時候，無意中一回頭，才發覺哥哥和自己已經離地面那麼高了，嚇得閉上眼睛大叫，結果哥哥在回頭下看的時候，也被嚇住了，兩個人趴在一個樹椏上，一齊大哭起來，後來驚動了父親，讓家人把他們兩個弄下來，結果哥哥被父親狠狠揍了一頓。
那些日子，那些連夢裡都不敢回想的日子……
誰說過，太美好的東西，都太短暫，越是美好，越是無情，無情不僅僅是因爲稍縱即逝，無法挽回，更是在許多年以後也害怕回想，時光如刀，此心如璞，任它雕琢銘刻，最後能琢磨成玉的不過寥寥，更多的，卻是破碎難拼，狼藉一地，那些美麗淒涼的碎屑，誰能再讓它完整如初？
手被輕輕捏了一下，殷老大才回過神來，她也感覺到自己的失態，爲什麼和奚弘恩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會無緣無故的走神？而且常常會想起在流沙川的時候，奚弘恩拉著胡琴唱歌時的情景。難道就因爲戚慕寒和自己說的那幾句話？
殺氣，一股凌厲的殺氣，穿過層層雨幕，好像潮汐一樣，一波一波地向他們襲來。
原來在自己走神的瞬間，已經有人暗暗侵入，這個人，也許早已經埋伏在這裡。
這些人怎麼處理？
殷老大輕輕地問，瞥了一眼長巷裡邊來回巡邏的那些差役。
奚弘恩還是一動不動，根本沒有打算對那些差役動手，那些人，他根本也沒有瞧在眼裡。
殷老大低聲道：“這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蟻穴雖小……”
嗖。
破空聲裡，那些巡邏的差役哼都沒有哼一聲，就倒在地上。
輕輕嘆口氣，殷老大搖頭：“你要動手，也等我把話說完。”她看得很清楚，奚弘恩在她說話的時候，從房頂上邊掀起了一片瓦，手指一用力，瓦片離開被他捏成碎片，然後就這樣當成飛蝗石打了出去，正中那些差役的穴道上。
力道和時間都拿捏得剛剛好，如果再偏開一點點，這些人就會被打中死穴，現在他們只是暈倒了而已。
這對巡邏的差役已經暈倒，下一隊差役要來還得一盞茶的功夫，也就是說，他們兩個必須在一盞茶的時間裡找到延興帝，然後把他嚇走。
或者，乾脆一劍殺了他，斬草除根，永除後患。
這個念頭，在殷老大的心裡一閃而過，如果不是奚弘恩非要跟來，她說不定真的會潛入府衙，把那個昏庸無道的延興帝宰了了事。
只是，他們現在無法直接去尋找延興帝，因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人。
殺氣，越來越近了。
彷彿都能聽到那個人的呼吸聲。
很奇怪的呼吸聲，因爲一般人的呼吸，都是一呼一吸交替著，這個人的呼吸聲卻是兩呼一吸，給人感覺好像是在抽噎。
呼吸聲很輕，藤蘿一樣，慢慢向他們這邊爬來。
周遭，雨聲如訴，黑黝黝地，看不到半個人影。
除了呼吸聲，聽不到有人走近時的腳步聲，難道暗地裡邊潛伏的那個人，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鬼？
手，輕輕按在劍柄上，奚弘恩依然是一動不動，
爲了行動方便，殷老大和奚弘恩此番前來，都不約而同地帶著寶劍，奚弘恩沒有把自己的長鞭帶來，估計是害怕被延興帝看出他的來歷。
只是那把劍，也實在離譜般地巧合。
狠狠地擰了自己一下，殷老大強迫自己不要再神情恍惚，奚弘恩的寶劍，雲吞口，綠鯊鞘，淺紫色的燈籠穗兒，下邊繫著一枚比目魚的玉佩，竟然和自己佩帶的寶劍一模一樣，自己的劍鋒上，刻著臥雪兩個字，如果奚弘恩的寶劍真的和自己的這把是一對，他的劍身上，應該刻著焚心兩個字。
當初戚慕寒和自己說的時候，殷老大並不相信，今日終於見到了這把劍，從劍鞘和裝飾上看，果真是一對。
劍都是一對了，人也成雙成對吧，我看你們兩個挺般配的，不如劍和一處，人到一家吧。
戚慕寒已經不止一次和自己提這話了，爲了撮合自己和奚弘恩見面，還強把自己拽去流沙川去攻打沙匪。
只是天雷能勾動地火，她殷黎黎和奚弘恩怎麼會有可能？
奚弘恩的身子輕輕動了一下，殷老大的眼光已經落在自己的周圍。
殺氣，忽然之間就不動了，四周只有簌簌的雨聲。
這一刻太靜，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靜到讓人窒息。
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在這個時候，也無法緊張起來，甚至連動手的慾望都沒有。
殺氣雖然銷聲匿跡了，而是呼吸聲卻若隱若現，殷老大已經知道那個人藏匿在那裡，只是，她沒有動手的意思。
也許有奚弘恩在，根本不需要她來動手？
好像小時候爬樹的情形，只要她安然伏在哥哥的背上就可以了。
噗。
凌厲的劍風，在耳邊旋轉而下，劍，已經出鞘，橫著擊打出無數細密的雨絲，然後一劍刺向了腳下的屋頂。
潛伏於暗中的那個人，原來就在他們蹲在的屋頂之下，也就是這座房子的屋樑之上，所以他們可以感覺到越來越近的殺氣，卻聽不到腳步聲，那個人估計就蜷縮在房樑上邊，慢慢向他們挨近。
這個人，應該看到他們兩個來到此處，或者早在此間埋伏，因爲這個位置，是觀察鹿州知府府第的最佳位置，如果是後者，那麼鹿州知府的府第裡邊，一定也防守嚴密。
難道是海誠公蘇錦預料到有人可能對延興帝不利？還是其中另有安排？
在劍鋒轉過的剎那，殷老大看到了焚心兩個字。
嗯。
屋頂下，有人悶哼了一聲。
劍風一寒，寶劍撤回，一滴血，從冰冷的劍鋒上邊滴下來。
隨著稀里嘩啦地陣響動，屋頂上邊被撞開一個窟窿，一條黑影從窟窿裡邊躍出來。
奚弘恩沒有動，殷老大也沒有動，因爲他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個黑影根本不是人，不過是屋頂下邊那個人在投石問路而已。
果然，那個黑影躍出來後，軟綿綿地摔到了一旁，好像是一件衣服包著什麼東西。
嗖。
又一條黑影飛出來，這次飛得比較快一些，顯然份量比上次的重，帶著微微的風響。
啪嗒。
黑影又落在一旁，依舊是衣服裹著東西。
出來。
奚弘恩低聲喝了一聲。
殷老大低聲笑道：“讓她脫吧，看看她能脫掉多少件衣服，等她脫光了，不是更好對付？”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看不清楚衣裳的顏色，但是綿密的雨絲，卻無法阻擋住衣服上邊飄過來的淡淡香氣，這衣裳是女子的衣裳，下邊的那個人，應該是個女人。
只是殷老大說出來的這句話，讓奚弘恩有些尷尬，就算這句話對下邊的那個女子很有威懾，殷老大也畢竟是個女人，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奚弘恩刻意地想起，身邊的這個人是個女人。
你先對付吧。
奚弘恩不知道是困窘還是生氣，或者還帶著一絲惱怒，很複雜的情緒，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更冰冷了。
不要。
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然後從窟窿裡邊冒出一個頭來，臉色有些蒼白，神情驚恐地看著他們兩個，她瑟瑟發抖地探出頭：“不要，不要殺我！”
出來。
奚弘恩毫無表情地看著她，這個女子，不是方纔被他一劍刺傷的人，雖然她的臉色也很蒼白，但那不是失血過多造成的蒼白，而是被嚇得如此而已。
她瑟瑟發抖，衣衫也跟著窸窸窣窣地響著，渾濁而急促的呼吸聲中，另一個人的呼吸聲被藏匿起來。
另一個人就在這個女子的身後。
奚弘恩冷冷地：“我儘量不殺你。”
他這句話，讓那個女子更加害怕，慢慢地伸出雙手，慢慢地爬出來，動作很是笨拙，應該不會武功。
在她爬上屋頂的瞬間，一道寒光在她的身後爆起，向著奚弘恩和殷老大刺來。
寒光裡邊，還夾裹著一個人，這個人已經和兵刃混爲一體，疾快如風，快到人都來不及眨一下眼睛。
那個爬上來的女子被嚇得踉蹌了一下，向前摔倒。
這個屋頂是斜面的，如果那個女子摔倒的話，就成會斜面的屋頂上摔下去。
奚弘恩和殷老大是兩個人，正好可以一個禦敵，一個救人。
只是，他們誰也沒有動手救人，奚弘恩揚手一支飛鏢，刺破了飛濺的雨點，那個飛縱來的人在半空中抽搐了一下，應聲墜落，從屋頂上邊嘰裡咕嚕地摔了下去，重重地跌落在地，再也沒有動彈。
他的臉上蒙著黑色的蒙面巾，咽喉處釘著一支飛鏢，胸口處還有一個血洞，應該是方纔被奚弘恩隔著屋頂一劍洞穿所致。
那個女子在摔倒後也向屋檐的方向滾落，只是滾得比較慢，此時還沒有滾到邊緣，她蒼白而驚慌的表情，在翻滾中更加悽迷凌亂。
奚弘恩忽然一笑：“不會武功的人反應真慢。”
他說著話，伸出兩個手指，手指中夾著一支飛鏢，眼睛微微瞇起來，瞄準了正中翻滾下滑的那個女子。
殷老大嘆氣，心中也有些佩服奚弘恩眼力非凡，處事不亂，只是太冷靜了而已，而且說話說得也太過冰冷尖刺，聽得人不是特別舒服，如果不是自己看出了端倪，是不是會以爲他是一個見死不救、心冷口冷的人？
這個女子雖然裝得特別像，可是她若是真的不會武功，怎麼可能滾落得如此緩慢，那個刺殺他們的人都已經摔死了，她居然還在慢慢地向下滾，如果她真的是被方纔的那個人挾爲人質，那個人會更好地利用她纔是。
方纔的這次攻擊，那個人不過是一枚虛晃一招的棋子，真正的殺手，是這個女子，她在喚取他們兩個人的同情之心，只要有一個人被她所騙，動了惻隱之心，過去救援，她就可以驟下殺手。
可惜，她的算盤落空了。
一個漂亮的飛旋，那個女子翻身起來，臉上除了雨水還有怒氣，恨恨地瞪著奚弘恩：“你，你還算不算一個男人？”
他居然不肯救他，居然還用飛鏢指著她，她好歹也算是個姿容不俗的美人，這個長得俊氣的少年，竟然絲毫都沒有上當。
對著美女看個不停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可是看著美女一點兒感覺也沒有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男人。
殷老大微微一笑：“女人太漂亮了，笨一點兒也沒有關係，只是很多笨的女人都自以爲很漂亮，實在大煞風情，其實，你可以再滾得遠一些，也許到了緊急時刻，他看不下去了就會出手。”
奚弘恩冷冷地：“不錯，你滾得太遠些，殺你就更容易了。”
那個女子本來就很生氣，聽到他們兩個出言諷刺，怒極反笑，微微仰著頭看著天空：“一，二，三……”
她輕輕地開始數數，好像此時黑黢黢的天空中，開出無數朵花來，她的神情非常地陶醉。
她在數什麼？
也許換了別人，十有八九會問這麼一句。
殷老大心頭一驚，已經知道這個女子是誰了，奚弘恩並不知道這個女子的來歷，漠然地看著她，好像在看一個失心瘋。
殷老大娥眉微皺：“她不是瘋子，她是舒星星。”
星星？
奚弘恩哼了一聲：“現在有星星嗎？”
這個女子在數星星？
隔著密密的雨絲，重重的雲幕，除了神仙和瘋子，誰能看得到星星？
那個女子微微一笑，無比溫柔地：“誰說沒有星星，每一個人死了以後，都會化成天上的一顆星星，十三顆，一會兒天上又多了十三顆星星啦，真好吔。”
女子說著話，笑逐顏開地拍了一下手，目光溫柔如水。
除了那個已經死去的蒙面人，地上還躺著暈厥的十個衙役，再加上自己兩個，正好是十三個人。
殷老大道：“她是北落師門，名叫舒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