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
雨歇風收,撥雲見月。
在一片清寒明澈的月光裡,虞州軍營已經可以遙遙望見了。
虞國公府就在軍營的左邊,國公府的後花園和軍營相連,這樣即方便虞國公奚德業去軍營操練人馬,又可以整個軍隊的力量來保護國公府的安全。
馬車緩緩地走著,車裡邊鋪著厚厚的被褥,儷影安靜地躺在那裡,豆丁和冒青煙兩個人坐在車廂裡邊照看著她。
這一路疾行,儷影依舊昏睡不醒,每隔一個時辰,豆丁幫著她換傷口處的藥,冒青煙有些不好意思看儷影的傷口,每次都低垂著頭,扭過身子去,只在背後扶著儷影。
換好了藥,豆丁忍不住把車簾挑起來一個小小的縫隙,偷偷地看著坐在車轅上的奚弘恩,駕車的是辛雲路,他們騎來的馬緊緊跟在旁邊。
奚弘恩的那匹馬最是乍眼,神駿異常,蹄聲清脆,它就跟在奚弘恩的那一側車轅旁,不時地用頭蹭著奚弘恩,特別親熱。
辛雲路一手帶著繮繩,一手握著鞭子,低垂著眼光:“她,你能幫忙的話,送到國公府裡邊,如果你爲難,我把她……”
沒問題。
奚弘恩不等辛雲路說完,就截過了他的話頭,不過是讓儷影住進國公府,這點小事兒其實辛雲路就能夠做主,可是辛雲路心結難解,就是不想爲這個事情開口求人。
一向冷峻強硬的辛雲路對這個淪落風塵的姑娘如此在乎,不知道兩個人之間有什麼樣的關聯,好像這個姑娘和北落師門舒星星,還有殷黎黎之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這樣一個人,來歷不明,身世可疑,放在家裡,時刻都盯在眼皮底下,總比放在外邊把辛雲路向外邊勾扯好得多。
奚弘恩在想著什麼,辛雲路當然知道,微露怒色:“你把她想成什麼人了?”
奚弘恩冷冷地:“這個世上,誰又能爲誰保證什麼?她是或者不是,在她不在你。”
話,很冷,可是很有道理。
世事如白雲蒼狗,瞬息萬變,人在世間,有時候身不由己,有時候心甘情願,隨著時光流轉,心情、境遇也隨之改變,曾經以爲會天長地久的東西,到最後不過是一場春夢,夢醒了,再想想夢境中的堅持和不捨,是那樣滑稽荒唐。
有什麼可以亙古長存,有什麼可以永遠不變?
輕輕嘆了口氣,辛雲路的目光溫和下來:“是也好,不是也好,應該是她得到的,我一定會給她。小恩子,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我會還給你。”
難得辛雲路也會和聲細語地說話,可是奚弘恩卻一點兒也不領情,反而斜睨著:“不必!”
車廂裡邊,豆丁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小公爺,你怎麼不把握機會,和他討價還價啊,起碼一個人情,可以摺合幾十軍棍嘛。”
冒青煙噗嗤一笑:“喂,你纔跟了他幾天,真的是吃誰想著誰啊?”
豆丁哼了一聲:“怎麼樣?我就是一個很現實的人,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我欠了小爺好大的一個人情,都不知道怎麼償還,幫他說說話,出出主意怎麼啦?天經地義!”
冒青煙笑道:“哎,小豆兒,我也沒有說你趨炎附勢、狐假虎威,我們可是師兄弟啊,藝不親,刀把子還親呢,人家是誰?小公爺,和我們能一樣嗎?”
豆丁瞪起眼睛:“冒煙的,一個師父的我才告訴你,我不管你冒青煙冒紫煙還是冒黑煙,你都不許嘲笑我們小公爺,不然兄弟也沒得做。”
看著豆丁極其認真的樣子,冒青煙笑道:“我也沒有說小公爺不好,只是橋是橋,路是路,如果不是一條道兒上的人,走多遠最後都得分道揚鑣,人事間最傷心的事情,莫過於因緣巧合地走到同一條路上的陌路人。”
同路走,陌路人。
人世間的悲哀其實已經很多,也許誰也不在意再多一份痛徹心扉的無可奈何。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一起經歷風雨,一起度過坎坷災厄,到最後才發覺,彼此要選擇的是背向而行的路,除了祝福,除了別離之後久久難以忘卻的回憶,今生今世,竟然再也無緣再見,該是什麼樣的傷痛,該是什麼樣的心情?
道不同不相爲謀,就算相伴很久,最後依然要面對永訣。
撓撓頭,豆丁感覺冒青煙這話裡有話,她琢磨了一下,不知道是在敲打自己還是在說奚弘恩,可是自己是不可能去喜歡奚弘恩的,那奚弘恩又會喜歡上誰?是殷老大嗎?不太可能吧?
他們兩個在車廂裡邊唧唧咕咕地說話,外邊的辛雲路和奚弘恩卻相對無言,兩個人偶爾互相看一下。
馬車停下來,辛雲路忽然道:“軍棍可以換成鞭子。”
他的言下之意,可以將軍棍之刑改成鞭責,軍營中的軍棍多是棗木打磨,因爲棗木夠硬,打到人身上也痛得厲害,有時候肌膚的表面上只不過青紅淤紫,可是骨頭會可能被打斷,所以軍棍之傷在表面上邊看不出來,如果打得夠狠,二十棍子,也得躺個十天半月,如果要打完一百軍棍,估計兩三個月都無法下地了。
奚弘恩身份尊貴,執刑之人自然不會痛下狠手,可是就算如此,一百軍棍打過了,也得躺上好些天才能下來行動。
畢竟是執刑軍法,要當著將士兵卒們的面執刑刑罰,總不能因爲打的是小公爺,就太明目張膽地作假,那樣會引起將士們的不滿。
鞭子就不同了,一鞭子抽下去後,就會抽出一條子血痕,幾鞭子下去,立刻就血肉模糊了,看上去傷勢很重,也容易讓將士們找時機講情。
辛雲路如此說,是有放水的意思了,這在他來說,還是頭一次。
誰知道奚弘恩不屑地哼了一聲:“換成戒尺不更好?”
一句話,堵得辛雲路說不出話來。
駕!
辛雲路面色鐵青,催馬直奔國公府的大門。
車廂裡邊的豆丁和冒青煙也聽到他們兩個對話了,豆丁又急又氣,在車廂裡邊直跺腳:“哎呦小爺,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耍什麼狠啊,好漢不吃眼前虧,你混太久了都糊塗啦?”
冒青煙搖頭:“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們小爺就這個性子,用我們家鄉的話說,就是氣死小辣椒,不讓獨頭蒜。”
氣死小辣椒,不讓獨頭蒜?
豆丁聽得似懂非懂:“什麼意思?”
冒青煙笑道:“就是你們小公爺這樣,就這個意思,啊哎呦。”
馬車忽然停下來,冒青煙還跟著車子搖晃呢,驟然一停,他根本沒有準備,頭磕在車廂的頂木上邊,咕咚一聲,整個頭都要磕爆了,眼前直冒金星兒,額頭上火辣辣痠麻麻地痛。
他一探頭,只覺得脖子後邊開始冒涼風,因爲府門前,居然站著幾個手持鴨嘴棍的兵卒,那幾根鴨嘴棍一頭圓一頭扁,圓的那頭兒是握手的地方,扁的那頭用來打人,這種鴨嘴棍俗稱板子,和公堂上邊的水火無情棍差不多,後邊還有四個兵卒,手裡拿著繩索,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
難道要在這裡執行刑罰?
冒青煙噓了一口氣,他聽說過,這些國公府的規矩特別嚴格,很多差役家丁要進府做事,頭一件就得先挨二十板子,不過這也是聽說而已,他還沒有見過,難道這個虞國公府會有如此規矩?
如果是真的,不知道倒黴的差役和家丁會是誰。
一個兵卒過來,面色爲難:“辛將軍,小公爺,國公爺讓你們跪候。”
辛雲路一愣:“在這裡?”
國公府的後院和軍營相連,所以這裡已經和居民鬧市分開,省得閒雜人等入內,和國公府相接的宅院也是奚德業手下的佐從部將居住,這條街是虞州戒備森嚴的街,尋常人等無法靠近半步。
此時天色已然漸明瞭,周圍雖然沒有尋常百姓,但是有將士軍卒來來往往,還有將領帶著士兵晨練出操,一隊一隊地在國公府大門前經過。
辛雲路從小跟著奚德業長大,奚德業夫婦對他視如己出,國公府的家丁僕婦也稱呼他爲少爺,把奚弘恩稱爲小爺,辛雲路從小就是一個很嚴謹的人,輕易不會出錯,偶爾犯了規矩,奚德業多半會在書房中責罰他,現在竟然要他們在府門外跪候,一定是盛怒之極。
那個兵卒咧咧嘴:“是,公爺吩咐,就這兒了。”
回來後居然不讓進門,這裡邊的麻煩一定大了。
辛雲路不再多話,立刻跪在地上,雨剛剛停,地上潮溼陰冷,冷丁跪下去,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那個兵卒向著奚弘恩也一咧嘴:“小公爺,該您了。”
奚弘恩瞪他一眼,那個兵卒縮了下脖子,奚弘恩吩咐道:“豆丁,把馬車拉進去,到二門去找小舒,讓她安排一下。”
豆丁答應一聲,從車廂裡邊跳下來,聽得頭大如鬥,她可沒有進過國公府,連大一些的宅院都沒有進過,哪裡知道二門在哪裡,更不知道小舒是誰,只是現在辛雲路和奚弘恩都走不脫了,她硬著頭皮也得進去。
那個兵卒底氣不足地:“小公爺,公爺吩咐了,辛將軍帶來的人不讓進宅,這個……”他眼睛亂轉,不敢問得太深了,怕奚弘恩發起脾氣來會揍人,可是也不敢不問,害怕奚德業責怪他玩忽職守。
辛雲路心裡咯噔一下,原來奚德業已經知道他們兩個大鬧濃翠樓的事情,大概也知道儷影的身份,裡邊還牽扯到了延興帝,難道儷影和延興帝也有關聯?不然的話,奚德業也不會如此大怒,還明著吩咐不許他帶來的人進宅。
奚弘恩眉尖一挑:“豆丁,告訴小舒,我們把表小姐的姐妹找來了,只是她水土不服,身體有恙,已經吃了藥了,不用請別的大夫,讓小舒把花大夫叫來就行了。”
說著話,奚弘恩一把將那個兵卒扒拉到一旁,衝著門口低喝了一聲:“林羽觴,滾出來。”
唔。
有人含糊地答應一聲,嘴裡嚼著東西就跑出來,看上去挺機靈的一個少年,身上也是嶄新的衣裳,頭髮也是黑亮亮的挽著,只是那衣裳好像是偷來的一樣,穿在他身上怎麼看怎麼不合適,頭髮也挽得鬆鬆散散,隨時都會披散下了,還有一綹兒頭髮垂了下來,擋住了清秀的眉眼,他一手拿著一把扇子,一手拿著半個驢肉火燒,一邊跑還一邊嚼著。
林羽觴跑得也不慢,到了奚弘恩近前的時候,最後一口驢肉火燒正好塞到嘴裡邊,一直脖,噎了下去:“小公爺。”
他一說話,就打了一個嗝兒。
奚弘恩一揚下顎:“你把豆丁送到二門。”
林羽觴連連點頭兒:“是,小公……哏兒”話沒有說完,又一個嗝兒打上來,林羽觴有些不好意思,招呼豆丁,牽著馬車就往側門走。
國公府的大門兩旁,各有一個側門,也就是角門,馬車都從角門進出。
那個兵卒強自笑了笑:“小公爺,公爺今天特別……”
奚弘恩看都不看他,然後跪在辛雲路的旁邊,把那個兵卒曬在那裡,奚弘恩已經說了,馬車裡邊的人是表小姐的姐妹,這位表小姐姓簫,是國公夫人哥哥的獨生女兒,自幼父母雙亡,被姑母簫玲瓏帶到身旁,國公奚德業和國公夫人膝下無女,對這個簫姑娘視若珍寶,特別疼愛,那個兵卒想了想也沒有敢去馬車上邊檢查檢查,小公爺他得罪不起,簫姑娘他也得罪不起。
林羽觴打著嗝兒,在前邊帶路,豆丁瞪了那個兵卒一眼,大搖大擺地牽著馬車進去。
辛雲路送了一口氣,如果是連奚德業都如此緊張,那麼儷影的處境真的堪憂,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留在外邊,自己身在軍營,軍務繁忙,總不能一天到晚盯著她,弄進國公府裡邊還是比外邊安全,那位簫姑娘和他們一起長大,對奚弘恩更是千依百順,而且只肯爲了奚弘恩一個人說謊矇騙奚德業和簫玲瓏。
原來有時候,耍耍少爺脾氣也是好事兒,不然他無法理直氣壯地把儷影帶入國公府,從小到大,他也從來沒有對奚德業說過謊,更不知道怎麼哄騙過關。
紙包不住火,儷影現在進去了,後邊該怎麼辦?
如果讓奚德業發現了,他一定會把儷影殺了。
跪候是不能說話的,要鼻觀口,口問心,雙手下垂,脊樑挺直。
天色漸漸亮了,過了能有半個時辰,有個小校跑出來:“公爺令下,辛雲路宿夜不歸,有褻職守,杖責二十,馬上執行。”
是。
手持棍子的兵卒應了一聲,過來就要把辛雲路按倒在地。
等等。
奚弘恩站了起來:“什麼叫宿夜不歸?我們奉命去打沙匪,難道有費長房縮地之術,可以朝去暮回?留宿在外,有什麼不妥?”
小恩子。
辛雲路斷喝一聲:“你跪下,誰敢違抗公爺的命令?”
奚弘恩哪裡會服氣,他猜到奚德業下這道命令的意圖,軍中發生的事情都瞞不過奚德業,一定是自己因爲鬧事兒而被罰的事情被奚德業知道了,奚德業一知道,就瞞不了妻子簫玲瓏,這主意一定是母親簫玲瓏出的,逼著奚德業先責打了辛雲路,把自己受罰的事情淡過去,然後就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了。
其實以正常來論,辛雲路捱上二十軍棍也不算冤枉,他畢竟真的撇下了軍隊,將事務都交給副手,自己跑到了鹿州去,還把濃翠樓的儷影弄出來,辛雲路的確也違犯了軍紀法規。
辛雲路對自己的處罰,奚弘恩從心裡頭並不服氣,但是奚弘恩更討厭用這種方式開脫自己,這比他被辛雲路在衆目睽睽之下痛責一百軍棍還有丟人。 щщщ ★TTκan ★C○
辛雲路已經趴在地上,有軍卒過去按住他的肩頭和雙腿,拎著棍子的軍卒舉起棍子就要動手。
啪。
棍子舉得很高,還沒等落下,一枚石子打過去,正好擊打在扁扁的棍頭上,喀吧一聲,棍子斷爲兩截,那個拿著棍子準備行刑的人往回一閃,纔沒有砸到自己的腳。
辛雲路趴在那裡不能動,氣得滿面青白:“奚弘恩……”
奚弘恩冷冷地:“誰敢再動手?公爺的命令?公爺人呢?”
手持鴨嘴棍的兵卒們都不敢上前了,他們誰也不敢得罪奚弘恩,國公夫人簫玲瓏對奚弘恩特別溺愛,國公奚德業又很懼內,簫玲瓏真要是鬧將起來,奚德業最後不得不妥協,所以奚弘恩纔會連奚德業的傳令都不聽,就是要逼奚德業出來。
嗵。
大門一下子被踹開了,奚德業簡直是怒髮衝冠:“畜生,你眼裡究竟還有誰?老子就在這裡,老子的命令怎麼了?你有質疑?”
有。
奚弘恩擡起頭,毫不畏懼:“末將的話,想必公爺聽得一字不落,我們奉命日夜兼程去流沙川剿匪,耽擱在外,有什麼不妥?辛將軍那裡有夜不歸宿?”
奚德業擡起一腳,踢到奚弘恩的大腿上,氣得咬牙切齒,但是他們兩個人做的事情,真的不能在這裡審訊:“來人,把這兩個畜生給我捆了,壓到祠堂裡邊,我看他們眼裡還有沒有祖宗家法!”
奚弘恩被踢倒在地,痛得無法爬起,聽到父親奚德業的話,不由得冷冷一哼,看來自己猜得沒有錯,父親是不想把這件事情弄到軍營裡邊去解決,那樣就得公事公辦,變成了軍規處置,現在把他們兩個都弄到祠堂,擺明了是要家法伺候,這是變相的徇私。
兵卒過來拿繩子一躬身:“小爺,對不起。”
奚德業已經拂袖而去,到祠堂那裡恭候了。
辛雲路心裡對此也一清二楚,不過到祠堂裡邊也好,有些話不方便對外人講,可以直接和奚德業說,只要能把儷影留下了,他可以不追究奚弘恩大鬧軍營的事情,這次奚弘恩只是隨行,並不是他的部將,因此就是不做處罰,勉勉強強也說得過去。
兵卒們把他們兩個人都用繩子捆上,奚弘恩低聲道:“你別犯傻。”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辛雲路聽明白,奚弘恩是警告他,不要和奚德業說出儷影的身份,只是要對奚德業說謊,是他從來沒有嘗試過的事情,如果說了真話,奚德業一定不會讓儷影留在府裡,最重要的是,他們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