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盤裡邊,放著一個缺了豁口的瓦盆,瓦盆裡邊裝著的是一盆狗食,熱氣騰騰。
那個公差的臉,立刻變得難看之極。
另一個公差也是又羞又怒,不過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把所有精力放在了押解的犯人身上,以他混跡公門多年的經驗判斷,應該是有人要劫囚了。
他們此次押解的囚犯,不是尋常的人犯,而是在名震東五省的響馬,穩坐東盟的第二把交椅的響馬頭子姜兆櫻,本來這號人物叱詫風雲,他們只是耳聞難得一見,可惜姜兆櫻被自己的兄弟出賣,纔會在壺州落難,被壺州的差役鎖拿歸案。
自從延興帝登基以來,朝野上下就開始波動不定,到了現在更是風波動盪,匪寇四起,很多人聚嘯山林,蠢蠢欲動,地方上擁兵握權的文官武將也割據一方,暗中招兵買馬,聚草屯糧。
前幾年這些握有兵權的官員還聽從朝廷的調派,剿殺轄域內的強盜土匪,可是近些年來,各處州縣郡府境內的土匪不但沒有剿滅,而且是越來越多,有好幾股盜寇還漸漸成了氣候。
亂世出英豪,綠林之中,更是羣雄並起,其中最有影響的兩股,一個是東五省的東盟,一個是西六州的西盟。
捉到了東盟的第二號人物,本來是一件可以邀功領賞的大事,可是壺州的知州擔心樹大招風,成天是坐臥不寧,食不知味,夜不安枕,生怕武林中人搶去劫獄,到時候他這顆腦袋都難以保全了。正好海誠公從鹿州發來一紙文書,要他把姜兆櫻押解到鹿州去。
壺州知州是如釋重負,不過爲了安全起見,怕沿途之上發生變故,所以掩人耳目,故佈疑陣,分別派出四五組人馬出來,其他幾路人馬都是好幾個公差押解著一名犯人,只有他們這一路,只派了他們兩個押解,而且不惜重金,請了江湖中人沿途暗中保護,並且暗中吩咐他們兩個,如果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把姜兆櫻就地殺死了,寧可押著一具屍體去想海誠公覆命,也不能讓姜兆櫻被人劫走。
旁邊吃飯的那一對男女,互相看了一眼,然後繼續低頭吃飯。
那個扇著扇子的老頭兒還是笑瞇瞇的,手裡捏著一把自斟壺,悠悠地喝著茶水。
他身邊的兩個少年看了看那個放著狗食的盆,居然一絲笑意也沒有,藍衣少年低聲道:“阿紫,你說我們幹活的那個盆,比這個大,還是小?”
紫衣少年慢吞吞地喝著湯,含糊地道:“差不多吧?等我們到了地方幹上活兒,不就知道了?”
老頭兒用扇子磕打了一下桌子,笑瞇瞇的眼睛閃出精光來,顯然有些不高興:“你們兩個別找抽啊,我們幹活最主要的是什麼?嗯?是這些鍋碗瓢盆嗎?再說這些外五門子的話,別說師父打你們個沒臉。”
兩個少年立時滿面通紅,低頭不敢吭聲了。
奚弘恩的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好像就是托盤裡邊盛出一顆鮮亮亮的人頭來,他也不會動一下眉毛。身邊的豆丁嘴裡含著糖醋小排,手肘不停地碰著身邊的小兵:“喂喂,你看見沒有?”
那個小兵嘴裡含著飯,眼睛也溜來溜去,只是沒有說話。
啪。
公差把鐵鏈狠狠地一摔,把地上砸了一個坑,連被鐵鏈子拴著的姜兆櫻也踉蹌了一下,他的手上、腰上、腳上都帶著五十六斤的重鐐,而且在壺州的時候,受到了嚴刑拷打,身體有所損傷,押解的一路上,兩個公差生怕他傷勢好轉逃逸出去,所以常常虐待,方纔這段路,公差就用鐵鏈子拴著他拖行而來,要不是姜兆櫻內力深厚,早連骨頭都拆得不剩了。
那個公差一擡腳,踩到了桌子上邊,用手一指狗食盆問店小二:“喂,他孃的,你這個小雜種給老子說道說道,這是什麼?”
店小二伸著頭看了看,賠笑道:“兩位爺,沒錯,沒錯,這就是我們小店孝敬二位的,小的可沒有端錯東西,這是我們老闆娘親自下廚做的,剛出鍋,熱乎著呢,兩位趁熱吃吧。”
哈哈哈。
豆丁忍不住大笑起來,因爲這個店小二說話的時候,一本正經,臉上帶著恭恭敬敬的笑容,因爲有小公爺奚弘恩在身邊,他一直忍著,到了現在,實在是忍不住了。
那個公差氣得鼻子都要歪了,又聽到豆丁在笑,啪地一聲,把腰上的刀種種砸在桌子上邊,衝著豆丁罵道:“王八蛋,你笑什麼笑!”
豆丁哪裡會怕他,一撇嘴:“我有在笑嘛?我這是在樂啊,連這個都不懂,還搖著尾巴出來亂叫喚什麼?”
那個公差已經氣急了,不知道先和誰算賬纔好,看看店小二又看看豆丁,當地一腳去踢桌子,他的意思是要把這張桌子踢翻,先出一口氣再說。
酒肆的陳設相當簡陋了,桌面上裂開很多細縫,好像用力一壓都會七裂八瓣兒一樣。
當。
哎呀。
桌子還是桌子,晃了晃然後又不動了,那個公差卻抱著腳跳起來,痛得大叫,他方纔一腳踢在桌子腿上,可是觸腳之處硬幫幫地,就像提到了石頭上邊,一陣劇痛從腳趾直到大腿根兒。
店小二還是陪著笑:“差爺的身手真是不凡,小的這話剛到了喉嚨口,差爺您這腿就踢出去了,小的要是知道您想踢桌子,說什麼也得先告訴您一聲,小店的桌子是年久失修,都要站不住了,所以前幾天找鐵匠過來,用鑌鐵加固下桌子腿兒,現在這桌子腿兒啊,裡邊是木頭,外邊是鐵皮,這個鐵皮啊,也不算很厚,也就是二寸左右。”
他不說還好些,這樣一說,那個公差眼中泛起殺氣:“你個小雜種,分明是來尋事兒的,你知道我是誰?我是壺州的捕快,人送綽號晴天霹靂劉焙,那位是黃面妖狐朱良。提起我們壺州神捕來,賊人聞風喪膽,盜寇屁滾尿流。”
豆丁看那個自稱什麼晴天霹靂劉焙的公差痛得一頭是汗,呲牙咧嘴,猶自不忘了吹牛,忍不住嗤嗤地笑。
另一個叫朱良的公差手按著刀柄,不陰不陽地:“小兄弟,你們混江湖是爲了一碗飯,我們當公差也是爲了一碗飯,大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有話請講當面,我們兄弟可是有得罪小兄弟的地方?”
他比劉焙沉穩多了,不過看樣子他也不怕店夥計生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話的時候,忍不住溜了那兩個吃飯的男女一眼,臨出發的時候,他見過這一對男女,他們是壺州知府花了一千兩白銀僱來的江湖中人,負責沿途保護公差把姜兆櫻押送到鹿州,銀子已經付了一半兒了,等到了鹿州的時候,朱良他們會付另一半兒給這兩個人。
店小二還是滿臉賠笑:“您這話說的,進店就是客,您怎麼可能得罪我們呢,兩位客爺,快點做下吃吧,這天也晌午了,吃過了還得趕路,小的看這天兒啊,好像要下雨了,要不是不快點趕到下一站,可就劫在棠楓峽啦,那兒啊,鬧鬼,您兩位要是走慢了,可就有殺身之禍。”
朱良嘿嘿冷笑一聲:“鬧鬼?難道我們會怕鬼?”
店小二賠笑道:“您這話說得,您二位怎麼會怕鬼呢?鬼都怕您二位。小的只是擔心,那些怕鬼的人要想過棠楓峽,都要帶著黑狗血上路,遇到了鬼可以灑黑狗血保命,小的擔心您二位讓人宰了,被人放了血去驅鬼。”
咣噹。
豆丁捶著桌子大笑,把一個大湯碗給扒拉到了地下,他用手指著那個店小二:“兄弟,你叫什麼名字,我要和你義結金蘭,哈哈哈哈。”
劉焙此時反而不氣了,冷森森地看著店小二:“你到底是什麼人?”
店小二笑道:“我啊,就是個夥計,兩位差爺,俗話說,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小的說的可都是肺腑之言,您兩位先吃著吧,吃完了好趕路。”
朱良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到底是什麼?到底想幹什麼?小兄弟,別再裝腔作勢了,說吧。”
那個店小二仍然是一本正經地:“小的就是這店中的夥計啊,吃誰向著誰,小的說什麼做什麼,都是聽從我們老闆娘安排,您二位要想問什麼,去問我們老闆娘吧。”
朱良的手緊緊握著刀柄:“你們老闆娘是誰?叫她出來。”
店小二笑呵呵地:“兩位差爺就別難爲小的了,這青天白日的,我們老闆娘怎麼能出來見人呢,兩位想見她,起碼要等到天黑再說。”
噗。
刀刃破空之聲,朱良驟然出手,寒光一閃,砍向了店小二。
店小二腳底一滑,躲開了朱良的刀,可是坐在一旁吃飯的那對男女也忽然出手,他們兩個從包袱裡邊抽出了兩柄軟劍,一左一右,兩翼夾擊,劍鋒凌厲,出手無情,要置那個店小二於死地。
呀了一聲,店小二連忙就地一滾,勉強躲開那對男女的攻擊,然後扔出一顆煙火彈,狠狠地摔在石頭上,一股亮藍色的煙火騰空而起。
那對男女中的男子忽然道:“林子裡邊的那十來個人是你的同伴吧?”
同行的女子接著道:“他們不能接應你了,我們不小心,把他們殺死了。”
店小二聞言,不由得一驚:“你們是誰?爲什麼要幫著這些朝廷走狗、助紂爲虐?”
那個男子朗聲道:“天涯獨行客。”
那個女子道:“飛虹斷腸人。”
兩個人的聲音不高,卻震人耳膜,好像是兩顆精鋼的鋼膽在耳中撞擊一樣。
店小二的表情有些訝異,天涯飛虹是武林中的兩名殺手,人們只知道他們是一男一女,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兩個是什麼關係,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年紀和師門來歷,男的叫做段天涯,女的叫做辜飛虹。這兩個人行蹤詭秘,性情孤僻,有時候千金難求他們殺一人,有時候殺了目標以後居然連僱主一起殺掉,有時候不但幫著僱主殺人,還有倒找給僱主金銀,不過他們兩個雖然行事如此怪異,可是從來沒有失手過。因此很多人還是願意出高價來找他們做活兒。
這兩個久負盛名的怪物竟然出現這裡,店小二吃驚非小,本來他不信潛伏在松林裡邊的同伴會被人殺死,他們得到了姜兆櫻路過此處押解鹿州的消息後,在酒肆佈下埋伏,爲了不引起人注意,酒肆裡邊就留下他一個人照看,其他的人都躲在旁邊的松林裡邊,只等公差押解著姜兆櫻前來,然後以煙火彈爲號,將姜兆櫻救下來。
如果這兩個人真的是天涯飛虹的話,他的同伴必死無疑。
就在店小二一分神之際,朱良在前邊快步跟上,一刀劈去。
噗!
血光四濺,一顆人頭被拋到了半空,血珠兒飛濺,人頭如球一樣,在空轉轉了幾個翻兒,因爲變化太快,離開了脖頸的頭顱,還沒有徹底喪失知覺,猶自眨了幾下眼睛,心裡還在納悶,我怎麼飛起來了,怎麼感覺不到分量,難道我白日飛昇了嗎?
噗通。
人頭翻了幾個旋兒以後,直徑落到了狗食盆裡邊。
這一忽然的變化,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奚弘恩。
奚弘恩靜靜地站在那裡,手裡挽著他那條長鞭,方纔是他忽然出手,一鞭子捲起,竟然活生生地把朱良的頭顱從脖項上邊給拽了下來。
店小二爬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向著奚弘恩一抱拳:“多謝少俠拔刀相助,只是天涯飛虹非同尋常,小弟不想連累少俠,少俠快點離開吧,今日相助之恩,小弟銘記在心,如果今日不死……”
他話未說話,那個劉焙怪叫了一聲,衝向了奚弘恩,一邊跑一邊罵:“你個混賬王八蛋,哪裡蹦出來的野雜種,竟然敢殺官差,你他孃的,哎呀!!媽呀…………”
劉焙根本沒有衝到奚弘恩的近前,就被一股刀子一樣的淒厲旋風抽到了腿上,只覺得膝蓋處好像被刀子砍斷一樣,痛入骨髓,甚至痛得不能呼吸,身子一傾,跌倒在地,倒在血泊之中。
那兩個自稱是天涯飛虹的一對男女也倒吸了一口冷氣,方纔奚弘恩這一鞭子,已經把劉焙的膝蓋骨打碎,劈裂的骨頭刺破了衣裳凸露出來,血已經溼透了劉焙的褲腿,並順著褲腿流了一地。
劉焙慘叫哀嚎,就地翻滾起來。
豆丁直著眼睛看著,在流沙川一戰,他也看到了奚弘恩的鞭法不凡,沒有想到那不過是牛刀小試,根本沒有施展開來,今天這兩鞭子實在令人砸舌,夠狠夠準也夠犀利霸道,看來奚弘恩的武功比他想象得要厲害得多。
坐在旁邊的那個老頭兒瞪圓了眼睛,伸著脖子,站了起來:“哇,哇,哎呀媽呀,天才啊,天才啊,百年不遇的天才啊!簡直是天賦異稟啊,喂,小夥子,你現在做什麼營生呢,吃得飽吃不飽啊,要是沒有著落,我給你介紹個好營生。”
他說著話,好像色狼看見美女一樣,貪婪地盯著奚弘恩。
奚弘恩看都沒有看那個老頭兒,瞥了那對男女一樣:“天涯飛虹?”
段天涯傲然仰頭:“你是哪路的盜賊草寇,東盟還是西盟?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殺公差,救人犯?”
店小二恍然,想想這個時候敢出手救他的人,一定是道上的朋友,於是一抱拳:“合字並肩字?小弟是西盟殷老大的手下,兄臺是?”
殷老大?
奚弘恩眼前一亮,莫不是在沙漠裡邊那個女扮男裝,和戚慕寒拼酒殺敵的那個殷老大?
他並不認識這個押解的囚犯是姜兆櫻,也不認識這個店夥計,只是嫌惡兩個公差而已,而且小店裡邊充滿了殺氣,看來是有人準備劫囚,本來他也沒有打算管這件閒事兒,頂多想出手教訓教訓兩名公差。真有要是有人劫囚,他得出頭幫著公差看護囚犯,兩個公差儘管討人嫌,可是在他奚家的地盤不能發生囚犯被劫的事兒。
可惜,兩個公差報出了他們的名字,這兩個名字激起了奚弘恩的殺心,他仔細看了看兩個人,雖然和畫像有些出入,但是仔細分辨,卻是沒錯,方纔朱良看向天涯飛虹的時候,奚弘恩也注意到了,不用說,天涯飛虹是這兩個公差的幫手,那邊的三個人,好像和他們不是一路,奚弘恩只是感覺到那個笑瞇瞇的老頭兒,一身血腥氣而已。
他出手殺了朱良,廢了劉焙,有他自己的原因,並不是要幫助店小二,現在店小二報出殷老大的名字,奚弘恩立刻想起了流沙川一同殺敵的殷老大來。
奚弘恩淡淡地:“你們確定自己就是天涯飛虹?”
段天涯冷笑道:“你什麼意思?難道以爲我們兩個是冒充的不成?”
辜飛虹哼了一聲:“小子,該著你流年不利,遇到了我們,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週年忌日!”
點點寒光,在奚弘恩的眼中閃動,他手中的鞭子慢慢地挽著,三個人形成了一個三角形,彼此誰也不說話,場面一下子靜下來,三個人拼起了內力。
店小二被三個人的無形之氣逼得步步後退,他奮力地往前擠,卻無法衝破三個人內力發出時形成的氣場,又累又急,滿頭是汗。
拍了自己一下頭,店小二慌忙來到姜兆櫻的身邊,沖懷中拿出一段細鐵絲來,在姜兆櫻鐐銬的鎖眼兒裡勾了幾勾,喀吧一聲,鐐銬打開了,姜兆櫻把頭髮甩到了後邊,店小二扶著他坐到了一旁。
老頭兒的眼光又忍不住落到姜兆櫻的身上,眼睛也瞇成了一條縫隙:“嘖嘖,筋骨勻稱,肌肉強健,好胚子啊好胚子,這樣的身材體魄,才能讓我們做出一手好活兒來。”他說著看看奚弘恩,又看看姜兆櫻,忽然得意洋洋地自己笑起來。
他身邊的兩個少年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機靈,他們跟著老頭兒好幾年了,自然知道老頭兒心裡頭在想著什麼。
場中的三個人,依然紋絲不動,三個人的臉上,都看不出任何表情來。
終於,辜飛虹的眼中露出一絲笑意,因爲她看出了奚弘恩的破綻所在,眼睛慢慢放出光華來:“你,死定了。”
說著話,辜飛虹忽然出手,使出一招“靈鵲銜枝”,劍尖劃出一道寒芒,只掃奚弘恩的雙眼。
她這一招那是虛招,段天涯已然瞭解了她的用意,長劍翻卷,一招“翻江倒海”,攻向奚弘恩的肋間。
兩個人上下其攻,就是要逼著奚弘恩後退,只要奚弘恩一退,就會露出破綻。
可惜的是,他們雖然看出了奚弘恩的空門,卻沒有算對奚弘恩的進攻路數,只見奚弘恩不退反進,長鞭一抖,凌厲的風聲中,長鞭竟然卷出無數個圈套,把他自己套在裡邊,奚弘恩連人帶鞭,渾然一體,向著辜飛虹的長劍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