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幽幽, 芳草萋萋,清淚泠泠。
慢慢地,殷黎黎靠在奚弘恩的肩頭, 無聲地落淚:“這裡是我親身父母的衣冠冢, 他們的屍骨現在何方, 我並不知道, 旁邊葬著的是我的乳母, 也是我的義母大人。”
沒有聲音的哭泣,是最傷人的哭泣,落淚的人固然肝腸寸斷, 看著她淚落如雨的人,何嘗不悲從中來。
無聲無息中, 奚弘恩的手臂攬住殷黎黎的肩頭:“這裡沒有人, 要哭, 就哭個痛快吧。”
淚,簌簌而下。
殷黎黎哽咽著:“黎黎不孝, 大仇未報,父母在天之靈難以慰藉,有何顏面痛哭流涕?”
奚弘恩緊緊地抱著她:“那我們就報仇雪恨,割下仇人的頭顱,以祭你父母在天之靈。”
我們?
殷黎黎擡起頭:“你可知道, 我的仇人是誰?”
當今皇帝。
奚弘恩平靜如水地回答。
咬著嘴脣, 殷黎黎沉默了, 淚, 還是冰冷地劃過臉頰。
樹影婆娑, 夜風拂過,墳塋旁的草, 簌簌而動。
殷黎黎低聲道:“謀反叛國,可是連累九族的大罪,弘恩,我的仇,我來報,和你沒有關係。”
奚弘恩哼了一聲:“誰說謀反就是叛國?君不明,臣何須忠?爲了天下蒼生,宰了那個混蛋皇帝,是匡扶社稷,拯救黎民的英雄義舉。難道就因爲他是皇帝,就任著他驕奢放縱,肆意暴虐?放任他塗炭生靈,魚肉百姓?自作惡固然是惡,看著別人作惡不加阻止,反而袖手旁觀,聽之任之,更是罪大惡極。”
他的話,聽來不免驚世駭俗,殷黎黎也意外驚愕:“弘恩?”
奚弘恩道:“我們已經歃血爲盟,難道你不當我是兄弟?”
心潮澎湃,殷黎黎難以自已,奚弘恩真的打算爲了她而謀反。他不但是想,而是已經開始行動,在把剿匪密令送給她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慨然上路了。包括這次隨著她前去笛州軍營,故意張揚跋扈,毫無忌諱地泄露身份,就是要利用蘇纏,好讓蘇錦向延興帝告密,他是在斷他自己的後路。
明瞭奚弘恩的決心,殷黎黎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奚弘恩繼續道:“我的人會護送豆蔻和姜兆櫻過來,你派人去尋找冒紫煙和司徒流雲的行蹤,他們兩個應該會想方設法前來雁蕩山,畢竟這是最近的避難處。我們明天去笛州軍營,把那個蘇纏弄來山寨,既然你有兄弟在軍營中策反,擒住了蘇纏,接管笛州軍營,這裡,就是我們的老營。馬上就是七月七日江湖會,我們在會上與有意揭竿而起的江湖英雄聯盟,趁勢起義,兵發良州。”
冷靜,清晰。
奚弘恩好像在佈置行軍打仗的戰略計劃,鎮定從容。
殷黎黎沉吟一下,然後下定決心地道:“弘恩,當年出事的時候,我尚在年幼,因爲大病不起,家裡備下後事爲我沖喜,才逃過滅門之劫,但是對於當年我父母如何獲罪的具體情形並不清楚。我乳母帶著我逃出來後,一直守口如瓶,直到我接管了山寨,她老人家病危之時,才告訴我自己的身世,而且爲了保護我,她被她的丈夫休棄,只帶著大女兒豆蔻出來,小女兒被迫留在丈夫那裡,在逃亡之中,我和乳母又和豆蔻失散,乳母臨終之前都沒看到兩個女兒的面。直到去年,豆蔻才尋到雁蕩山來,因爲殷黎黎這個名字,是我乳母給取的,豆蔻是憑著這個名字才找上來。根據我乳母的記憶,這些年來,我遊蕩江湖之上,爲的就是找兩個人,一個就是當年施刑的劊子手,他當年曾經在大內供奉,對於當年的事情一定清楚。還有一個是我父親手下的一位幕僚,父親的所有事情,都習慣和他商量,這個人姓風。”
風?風七月?
奚弘恩立刻想到那個書呆子風七月。
殷黎黎點頭:“是,就是那個風七月,他就是當年風先生的獨生兒子。”
奚弘恩道:“你已經找到了風七月,爲什麼不和他說明情況,詢問下有關的事情?黎黎,你還有什麼忌諱?”
殷黎黎猶豫一下才道:“做爲女兒,我當然想爲父報仇,但是,當年的是非曲直,我並不瞭解,如果我的父親真的是謀逆叛亂,才以身伏法,我雖然身爲人子,也不能不辨是非。”
唉。
傻瓜。
奚弘恩忍不住罵了一句,原來殷黎黎在擔心這個。
殷黎黎嘆口氣:“我知道我不孝之極,但是揭竿而起,非同兒戲,雁蕩山上的各位兄弟,和我殷黎黎情同手足,如果我的父親當年真是罪有應得,我憑什麼讓這些兄弟跟著我爲了先父出生入死?包括那個風七月,如果我尚未了解真相,何必去打擾他的生活?也許當初風先生根本沒有對他言明一切,我要是貿貿然地說出來,徒增困擾,也會給風七月帶來殺身之禍。”
奚弘恩哼了一聲:“果然是不開竅,和戚慕寒、辛雲路他們一樣,我還以爲你身在草莽,會比他們心明眼亮。拋開你父親當年的案子不說,就說現在這個狗屁皇帝,難道就不值得我們揭竿而起?你顧念著你的兄弟安危,不願意輕易把他們攪合進來,乾脆這個雁蕩山的總瓢把子也不用當了,自己去宮裡刺殺皇帝好了,到時候你成功也好,失敗也好,就連累不到他們了。”
他的嘲諷顯而易見,殷黎黎沒有感覺到困窘,反而心頭一暖:“我何嘗沒有此意,所以山寨裡邊的事務,都交給了幽兒打點,你看我們雁蕩山山寨,在幽兒的管理下,井井有條,她當這個總寨主是綽綽有餘。”
奚弘恩哼了一聲,不以爲然:“可惜,要是你敢說出來這個意思,她不罵死你纔怪。”
殷黎黎苦笑一下:“是,她說如果我敢扔下山寨不管,自己跑去皇宮行刺,她就死給我看。那丫頭心狠手辣,說到做到。其實,這個總寨主我做得心虛,她是爲我才鞠躬盡瘁地管理著山寨,我現在是左右爲難。”
奚弘恩冷冷地:“你要感覺對不起她,就好好當這個總寨主,黎黎,你現在沒有路可以回頭,不管你父親被誅是不是冤枉,你都得帶著山寨裡邊的兄弟打出一片江山來。”
嗯。
殷黎黎神色凝重:“原來是想將山寨交與幽兒,然後進宮行刺,所以戚慕寒有意結交我以後,我派人查過他的底細,雖然戚兄掩飾得很好,可是世上哪裡不透風的牆?水有源,樹有根,一個人怎麼會來去無蹤?”
原來如此。
對於殷黎黎早已洞悉戚慕寒的身份,奚弘恩並不驚訝,如果殷黎黎是後知後覺,奚弘恩纔會驚訝她如何管理偌大的山寨,連身邊的朋友都弄不清楚來歷身份,恐怕早就讓別人宰了。
殷黎黎也不奇怪奚弘恩的毫無反應,淡淡地:“我相信,戚兄從來都沒有出賣過我。”
奚弘恩問道:“包括山神廟那一次?”
沉默一下,殷黎黎還是點點頭。
奚弘恩忽然道:“上次的府衙裡邊,那個皇帝近在咫尺,你要殺他,易如反掌,爲什麼沒有動手?”
殷黎黎長長地嘆息一聲:“你知道爲什麼,何必明知故問?”
她沒有冒然不動手,是因爲奚弘恩在身旁,無論得手失手,都會將奚弘恩牽連其中。
奚弘恩哼了一聲:“黎黎,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是煙碭山的寨主,不是扭扭捏捏的姑娘,行爲做事,不要有婦人之仁,也不要那麼矯情,到最後,你還不是打算揭竿而起,誅殺昏君嗎?既然打定了主意,還瞻前顧後做什麼?就是有人說你利用手下的兄弟爲你自己報仇又如何?世人千種,人各有口,你怎麼可能讓所有人都瞭解你心?”
殷黎黎點頭:“是,幽兒和你說的一樣。到最後我也想明白了,只要我心昭昭,何謂人言?”
說到鬱幽兒,奚弘恩淡淡地:“也許是讓那丫頭罵你幾回,你纔開竅了。”
不置可否,殷黎黎挺直了腰,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父親大人,母親大人,義母大人,不孝女兒殷黎黎在您幾位老人家的靈前發誓,黎黎起兵,只想推翻昏君,拯救萬民,富貴榮華,於黎黎不過是過眼煙雲,等到昏君伏誅,社稷安定,黎黎必然隱退山林,墳前結廬,陪著幾位老人家直到終老。若口不應心,天誅地滅。”
她如此說,是放下顧忌,決心以定,此時的殷黎黎,眼中無淚,毅然決然,猶如初見時的幹雲豪氣。
奚弘恩扶起她:“除了笛州,我們還有十萬雄兵在手,黎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十萬雄兵?
殷黎黎心念一動,呀了一聲:“我知道了,弘恩,你是在逼著你爹爹起兵?”
她到了現在忽然醒悟,奚弘恩所作的一起,不是斷他自己的後路,而是要破釜沉舟,逼著虞國公奚德業謀反,延興帝爲人多疑,對於擁兵自重的地方諸侯又心存猜忌,現在奚弘恩明目張膽地出現在雁蕩山,還要詐得笛州軍營,這件事情海誠公蘇錦焉能不上報朝廷?
到那時候,奚德業自然被牽累其中,兒子謀反,父親還能脫得干係?除非他肯大義滅親,殺了奚弘恩求延興帝寬恕,不然的話,就是不想反也得反。
難怪奚弘恩算計了辛雲路,不讓他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