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雲哭得快脫力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攙她一把——說真的,除了想說小陸烏鴉之外,我腦海裡一片混沌, 什麼像樣兒的東西都拎不出來。
要救她吧, 要救她該怎麼辦?找四哥去說?能有效果麼?我剛剛纔知道發生了什麼, 如果說這些事情有一個人完全不清楚的話, 那個人肯定是我啊。我去勸他, 別開玩笑了……
但是要是不去,難道我把籠雲藏起來?貌似那也不是個辦法。
我狠狠搖了搖頭,想把疑似漿糊的紛亂思緒“甩”出去那麼一點, 可籠雲卻益發驚慌:“七小姐!您……求您救救奴家吧,奴家不知道有什麼理由可以說服你這麼做, 但……奴家真的不想死啊?!?
“誰想死?。俊蔽医K於稍微定下了點兒心神, 問道:“我還不知道誰碰到這事兒會心甘情願去死呢——你倒是給我說清楚啊, 我連四哥爲什麼懷疑你都不知道!”
籠雲胡亂抹了抹眼淚,整張臉已經完全花了, 鉛粉和著胭脂糊成一片,再也不能更狼狽的樣子。她倉皇點著頭,語意含混錯亂:“是……是這樣,將軍有一次同諸將談論追擊敵人的事情,奴家聽到了——奴家真的只是莽撞而已啊!奴家怕他們發現我在聽, 便不敢動……結果被人告訴將軍, 卻說是奴家全程都在偷聽……後來計劃泄露了, 將軍自然惱奴家……”
“……”聽完這話, 我方纔對她的憐意已經被莫名的鬱悶壓掉一多半了。這女人是何其不自知!一個當侍妾的, 說得好是四哥的女人,說得不好也不過如草的一個奴婢, 好死不死去聽他們議軍機,還全部聽完,還被人告發,這讓人怎麼能不懷疑?再說她自己本是襄州城土生土長的,想和外頭聯繫,倒還真是數她最有條件。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四哥當時沒有處罰你?”我盯住她。
“前幾天……將軍很生氣,可是,到底沒有說什麼……”籠雲咚地一聲在我面前跪下:“七小姐,您就替我求求情吧。這幾天奴家一直在將軍府裡沒有出去過!別人不知道,您天天在後宅還能不知道嗎?”
“這話怎麼說的……”我嚥下後半句“我又不是你的丫鬟怎麼會知道”,強擠了個笑臉安慰她道:“我去同四哥說說——他現在是著急上火著呢,你先別尋短見啦,等他想明白了大概就……就沒事了?!?
籠雲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哽著點頭,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勉力爬了起來。我看她臉色蒼白,原想勸她回去休息,可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她身形一晃,栽倒過去。
這下好了……我原本還想去找個人打聽一下外頭敵軍圍城的事兒呢,她這麼一倒我卻只能張羅著找郎中。
將軍府裡頭找人,自是有下人飛跑著找了個白鬍子的老爺子來了。那老爺子頗有幾分仙風道骨,進了房間隔著紗簾診了脈,出來時卻頗有些激動:“小姐,恭賀……恭賀府上!這是喜脈啊!”
“喜脈?”——別誤會,這話不是我說的。發言者赫然就是剛剛進門的四哥。
“正是!”老郎中面帶微笑:“尊夫人……啊,這位女眷,她脈相是極好的,想必腹中孩兒也……”
四哥打斷了他的話,聲音中頗見不耐煩,甚至還有一股隱隱躁怒:“好了,知道了——你去拿了診費便走吧,這事兒不用和任何人提起?!?
那老郎中愕然一刻,卻終於低了頭,應了一聲匆匆出門而去。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到對新生命的來臨如此不熱心的父親,這種態度當真奇怪——就算是我也覺得驚奇得很呢,四哥並不是鐵石性子的人,他也未曾有過孩兒,如今這籠雲雖然還是他惱著的人,但至於……
“我中午就讓她自裁了,怎麼現在還活著?”等那郎中出門遠了,四哥平平瞥了我一眼:“這女人定是跑去求你了,是不是?”
我“呃”一聲,望著他,遲疑剎那,答道:“是。這也是一條人命,啊,現在是兩條了。四哥你還是……還是饒過她吧。到底……”
“她沒有說我爲什麼讓她死?”四哥冷笑:“她的命是命,這城中數萬軍民的命就不是命嗎?”
“你有證據證明是她麼?”我盯住他。
“如若沒有,我何必……”四哥一頓,反問:“你覺得我是如此草菅人命的人嗎?”
“那也等她先生了孩子啊——那孩子有什麼錯?”
我盯住四哥的臉,想從他臉上讀到哪怕只有一點點的動搖,可終於他開口的時候,說出的依然是無情至極的話:“也許那孩兒的錯,就錯在著生在她腹中吧。”
“你連自己的孩子都不留?”我覺得我聽到了絕對不能相信的話。
“這城中百姓,人人皆有妻有子?!彼脑捯粲行┢D難,但還是能連貫起來,道:“何以我的孩子就比他們的珍貴?更何況,這孩子也不是嫡生的,就算生下來了長大了,庶子的日子過起來也沒什麼……”
他的話斷了。
並不是他自己不忍心說下去,而是我狠狠抽了他一耳光。我猜我決計是瘋了,但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這樣做。
他用怪異的目光望著我,許久伸出手,揉了我頭頂一把。低聲道:“你若不是阿孃親生的妹子,就衝這一耳光,就夠把你拖進宗廟打個半死了。知道麼?”
我今天梳著的是高高的驚鶻髻,只用幾根銀釵子固定著,哪兒架得住他這一揉,登時散了下來。我披著半塌的頭髮,益發惱怒,卻也不敢再放肆了。狠狠深呼吸了幾個來回,才道:“縱使你有她勾結叛軍的證據,可那個孩子究竟是無辜的。如此好麼四哥——我看著她,讓她再沒有機會同外人溝通,等她生了孩子你再處置她,行不行?畢竟不論嫡出庶出,那孩子也是你親生的?!?
“我意已決?!彼辉倏次?,輕輕嘆一口氣:“她必須死。那個孩子是我造下的孽,等我死了自然去阿鼻地獄贖罪??伤舨凰?,便有人會以爲勾結叛軍並無大礙,若再有人將城中軍政消息通傳出去,萬一襄州陷落,這城中萬條人命,卻和誰討去——七妹,莫說她,便是你,若是作出這種事情,我也定是要殺你立威的。”
我咬著牙齒,看了他半天,終於道:“那麼你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麼證據,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我,可以麼?四哥,若我不知道她爲什麼非死不可,我會愧對她許久——我已經答應救她的。”
“……這是,這也是軍中的秘密呢?!彼母缈醋∥遥骸爱斦嬉??你可得知道,這話再不能同旁人泄露半分,便是陸郎將問你,你也不能說?!?
我想了想,點頭。
“走吧?!彼页瘞孔哌^去:“我得快些和你說完,過會兒還要去見諸將,敵軍重返,城防上還是得當心……”
四哥的敘述很簡潔,房間裡點上的薰香味兒還沒散勻,便交代清楚了一切,只我這聽的人啊,卻傻呆呆坐在原地,半天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卻原來這籠雲聽了四哥他們議軍機後也並沒有當回事兒,恰好當天府裡收到了新下的櫻桃,她便私自扣了些給孃家親自送去。到了孃家又碰上她阿姐歸寧,姊妹倆吹噓夫君,她便將四哥他們意圖遣奇兵出城,在叛軍渡河北上離去的時候施以突然打擊的事兒說了。
及至她回府,四哥已經知道她偷聽的事兒,大發雷霆。她約莫是怕更激怒他,便也沒說泄了口風的事兒。
我猜她這般做多半也只是爲了吹噓自己的夫君英雄了得,更是存了“我雖是妾侍但比你這嫁個小人物的正房還高出不少”的念頭。是而她阿姐回去居然把此事同婆家的妯娌說了。也不知道是哪個聽說了的心下不忿她看不起自家,竟溜出城去把這事兒同賊兵說了。
要知道,叛軍之所以放棄攻城北上,那是因爲官軍在北方的攻勢太猛了。大唐官軍和回鶻援軍一道,從收復長安到兵圍洛陽,一路堪稱勢如破竹。若這股叛軍再不急速北返,回去的路就會被截斷。再說他們在襄州城下耗了將近兩年,期間雖幾度撤兵,可時間都沒多長。這座城在叛軍士兵眼裡約莫是既難啃又沒有油水的骨頭一塊——所以即使攻下了襄州就能直下隋鄂富庶之地,他們也不想再多磨蹭了。
然而那條消息,卻分明是給叛軍提了個醒——襄州城裡不是隻會守城的木石人兒,而是在兩年惡戰中練出來的精兵。若是不拿下襄州城,他們北上逃逸的路大概就會變成走向死亡的路。
“於是現在……他們大概是發了狠了要搶下襄州來。”四哥說到這兒,表情簡直難以形容:“打了兩年仗了,我太瞭解這些人了。他們之前打襄州,多半是爲了從山南道南下,搶佔荊楚之地。打不下襄州來,無非是少搶些糧米金寶,並無大礙。若真搶不到,只不過有些不甘罷了?,F在卻是爲了好好逃命來找咱們拼命,縱使不打下襄州,也總得把咱們打得再無力出城追擊纔是——惡狗逼急了都會跳牆,這次大戰,約莫更吃緊?!?
“勝算大麼?”我心下暗驚,要給籠雲討饒的心思也去了一多半兒。若真如四哥所說她一句話泄露惹來這一場禍事,那還真是死千遍也不足惜——四哥現在就要她死,未必是不想要那孩兒,只是那孩兒的命也抵不上做孃的無心之失鬧來的麻煩重啊。
“不大?!彼吐暤溃骸叭艄佘娫诒狈竭M展不順,這襄州存糧存水也支撐不了幾個月,若是進展順利……叛軍若發起狠來有意同歸於盡,那大概就只能同歸於盡了?!?
我咬著脣,好一會兒才道:“那咱們還守?”
“守!”四哥猛地站起身來:“你若怕了現在就走,替我跟家裡帶個信兒也好。就說我不能回去了,爹孃墳塋祖宗牌位,以後靠六郎那傢伙了?!?
“……四哥!”我但覺胸口的血都燙了起來,停了半晌才叫出這一聲,聲音都哽咽了:“我是虞家的女兒呀!我當然留下的!”
他看著我,半晌,無聲地笑了起來:“你該是個兒郎子!不過也好,將門女兒比尋常人家的兒郎哪兒能差得了?走吧,虞校尉——換上那身鎧甲,隨我去議事吧?!?
我一愣,心中激動,竟不知是不是喜悅了。也木呆呆站起身來,正要出門,卻想到一事,問他道:“那籠雲怎麼辦?”
“……”四哥臉上驕傲的神情一下退散,他的眼睛也失去了神彩,半晌才道:“叫管家拿毒酒吧……讓她走的時候別太痛苦。好歹……我死後若能出地獄,下輩子賠給她和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