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好心的金吾衛果毅將軍尉遲某某是很想幫我找到家的,我看得出來,師父也看得出來。
但是他的思維和師父的思維明顯是在兩條完全不能相交的路上疾馳的。他想讓師父去衙門報案,然後由官府出面查找我的家人,但師父則更想暗中打聽,取得了線索再跟進。這兩個方案裡頭我更贊成師父的——尉遲將軍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虧他和姦商盜匪們打了幾年交道,居然沒看出我失憶走失這事背後必然還有另一層黑幕!
我能認出金吾衛的鎧甲就證明我的記憶並不是被全部抹去了的,有一些和家人無關的信息還在。而我在西市門口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許就證明了我家應該不在西市附近。
但是,如果我一向有失憶這毛病的話,我的家人怎麼可能帶我來長安西市卻又把我弄丟了呢?我保證我那天是乖乖在原處等著的,沒移動幾步。這樣說的話我從前就不該有類似的問題。而我之所以失憶,多半應該是由於服用了某些藥物——類似唐雪燕的藥膳鍋盔之類的玩意兒。而讓我吃這東西的人,很可能就是把我弄到西市門口來的人。
我們不妨假設他只是個人牙子,可你見過二到把拐來的小孩放在沒人看顧的地方一整天的人牙子嗎?這個職業需要機敏的程度不亞於我們殺手!像我這樣的二貨根本不可能取得人牙子行業的準入證吶。
借用道姑師父的名言,傻子才幹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於是把我弄出家門還搞到西市來的那位,不可能毫無目的只是閒著無聊吧。當他的目的夠“陰謀”時,那報官反而可能暴露我的所在,會引來危險的。
道姑師父和將軍爭論一會兒的結果是將軍放棄了自己的想法,贊同了師父這個□□湖的意見。這就證明了一點:想把一個純真的人帶壞實在是太容易了,想教會一個壞人簡單則是格外不可能的一件事。
可怕的是,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壞人。有時候他們的想法複雜到了我都……都沒有辦法理解的程度——比如,爲什麼有人會相信三大車蘿蔔的最底部會藏著藏寶圖呢?
這件事是在我十三歲那年的夏天的發生的,那是我第一次被派出去執行任務,居然被要求押送三大車蘿蔔回冰魄總堂。我不知道唐雪燕佈置這個任務給我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她的心內會不會是一望無際的蘿蔔田:“七虞,去洛陽,押送三車貨物回來。”
我沒記錯,這絕對是她的原話。我以爲那三車貨物是什麼寶貝,而小氣兮兮的唐雪燕不願付錢給鏢局,才讓我這個預備役殺手跑一趟的。可到了洛陽,看著慈祥的郊區菜農王大爺給那三車“貨物”蒙上青布避免雨水,我簡直想一腳蹬翻那幾座蘿蔔山,壓死我算了。
你說三車蘿蔔有什麼好押運的!加在一起還沒拉車的牛值錢!
當時我特別不能理解唐雪燕,但我還是押著蘿蔔上路了——聽起來很苦是不是?還好那“貨物”被布蒙著,旁邊還插著繡了“冰魄”的旗子,否則我真擔心我會被路人當做菜農家趕時髦的小孫女……
然而奇怪的事情還真就發生了。在經過一片山地時,出來了一幫莫名其妙的匪徒,非要搶那三車蘿蔔。好吧,我承認,在冰魄總堂蘿蔔並不是很值錢,在唐大官人的細心撫育下我們的菜地裡能種出好多好多的蘿蔔來,但這可是首領讓我押送的蘿蔔,我總不能就這麼丟了吧?
在打起來之前,那邊的人和我有過如下的對話:“把東西留下!”
我很善良:“蘿蔔吃不飽的!要不我給你們銀子你們去買麥子磨面……”
“誰要你的蘿蔔?我們是說藏寶圖!”
“啥藏寶圖?我只負責送蘿蔔……”
“你不是送蘿蔔的。”爲首那個乜斜著打量我一會兒:“送蘿蔔的穿成這樣?別騙人了小姑娘,不想死就乖乖留下東西來!”
交談無果,於是動手。乜斜眼的好像是個頭兒,他一馬當先衝了上來。我一激靈,從背後摘那把琵琶,激動之下用力過大,結果掄圓了剛好命中他的頭,然後他就掉下馬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請幻想不下二百個人瘋狂地衝向一個目標時,第一個人突然跌倒了的情景。
說真的,他不是算是我殺的,只能說我間接促成了他的死亡而已。
於是我突生歉意,這一歉意就又慢了。殺手這個職業本來就不是千軍萬馬對衝的主力軍啊,我們一直都是隱藏在暗處的啊,所以我面對一幫瞬間就充滿我視野的敵人,也只好乾淨利落地傻了。
眼看第一輛牛車已經被人潮淹沒了一半,我幾乎絕望了。打開琵琶上的機關,決定能弄死幾個是幾個。現在用琵琶絃斷人喉嚨是不可能了,我也沒戴指套,這麼弄先斷的肯定是我的手指頭——於是我一手細劍一手琵琶地左右開弓,一邊扎一邊砸。然而被我刺傷或者砸傷的人的慘叫聲都被“快點卸車!藏寶圖肯定在蘿蔔堆裡!”的瘋狂叫喊給淹沒了。
人在面對財寶的時候,常常爆發出無限潛力。我的耳朵被他們的吼聲吵得疼,於是,在這吼聲倏然停歇的時候,我幾乎以爲自己已經被吵死了。
但事實是——圍著牛車丟蘿蔔的那一圈人都已經倒下了。山路上頓時積起一圈屍體,而血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從他們的傷口裡涌出來。
在牛車蘿蔔山的頂端,則飄然屹立著我美麗的道姑師父。她緩緩收回手中的拂塵,道袍衣袂在風中舞動,不沾一絲血痕:“你還活著,也沒受傷,這讓爲師是感激上天呢還是誇你傻人有傻福呢?”
我呆滯地望著她,好一陣子才道:“我只想知道,藏寶圖這種東西和我們做殺手的有什麼關係?”
“呃……”師父臉上的幾分仙氣迅速換成了晦氣:“這個麼……嗯哼……怎麼說呢……就是某個蠢貨啊把接到的單子弄砸了,有人僱他去殺掉一個知道某寶圖下落的人,但他失手了,結果那個目標就把風聲傳出去了……首領說咱們得負責善後服務,把想要寶圖的各色人等騙開,好讓寶圖的正主兒悄悄把那圖成功弄回去。你這三車蘿蔔大概就是這麼個來頭。”
“現在已經送回去了?那張寶圖?”我雖然聽不太懂師父的表述,但也大概猜出了意思。
師父點了點頭。
“蘿蔔不用送回冰魄了吧?”我急於擺脫這三頭老牛和三車沾滿土的果實。牛車上路速度奇慢啊,慢得讓我想哭吶。
“……要送啊。”師父臉上一絲悵然:“唐雪燕那個吃貨可能放棄任何能吃的東西嗎?要不是她還欠受受的人情,大概那兩條蛇也早就埋骨兮異鄉,歸魂兮故里了。蘿蔔雖然不值錢,但到底能吃不是?”
三車蘿蔔最後還是被弄回冰魄了,唐雪燕看著它們時,眼睛都放出賊光來了。
雖然後來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被唐雪燕一個人吃掉了——可能性大概不高,但我從這件事情發生後就學會了一些東西。比如,你永遠都無法揣測那些思維複雜的人的想法會有多離奇。他們可能認爲寶圖是藏在蘿蔔堆裡,也有可能認爲寶圖是藏在某個蘿蔔裡,甚至有可能以爲這寶圖是藏在某個蘿蔔的表面紋路里。而這些匪夷所思的思路全是被類似唐雪燕的這種傢伙給培養起來的……
——在我向她回報任務過程時,她就嬌媚地掩口輕笑:“喲,這些人可真傻。我怎麼可能把寶圖埋在蘿蔔堆裡頭呢?要是我藏這張寶圖呀,就把它刻在一個蘿蔔上,然後再把這個蘿蔔沾滿土滾得髒兮兮的,讓他們在一山蘿蔔裡頭找去吧!”
你說天下人要都像唐雪燕一樣沒事找事,世上該多混亂。
依我看,如果你有某筆寶藏不想讓後來人找到它的話,就乾脆裝一船沉進大海給龍王就是了,何必藏起來?還要掘坑,還要設機關,累不累得慌?當然啦,這些人可能也懷有“有一天我要把它們再挖出來”的美好願望來做這些事啦,但事實是,如果你保不住一個寶藏,就根本別想還能保住藏寶圖……
當我向道姑師父反映我的牢騷時,她點了點頭,讚許道:“但是如果人們都不沒事找事,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愣了一下。對於當時只有十三歲的我來說,人生意義這個話題顯得過於高遠了。我只知道活著就是和自己喜歡的人們一起快樂過日子就好,卻從沒想過這種生活的愉快究竟是來自何方源自何處的。
而兩年之後我發現師父這句話是對的,天下真的有很多人的人生是建立在“沒事找事”的基礎上的。甚至可以說,沒有這些沒事找事的人,很多人會找不到賴爲謀生的事情做。
但回到當時來看,我真的不知道師父這話算不算是“沒話找話”。這位仙姑向來有著極爲分裂的語言習慣,有時會說很多廢話來解釋一個本身就沒有意義的詞語,這也是部分男女道士的職業病——而有時候則言簡意賅得讓人頭大,你一聽就覺得她的話很深奧,再一想就覺得更深奧,但再怎麼想,你還是想不清楚她說的是什麼,只知道那言語含義格外深奧。
我曾以爲那位尉遲將軍能和她相談甚歡簡直就是一個奇蹟。我覺得他一定具有格外強大的包容能力,一定具有相當高明的理解能力,同時還具有對美人超級犀利的鑑賞能力。即使三者只缺一,他都只可能在我師父眉飛色舞的論道中倒地吐血飲恨而終。
——但當我做出這個猜測之後,事實狠狠給了我一耳光子。師父在尉遲將軍面前壓根不廢話,她只要乖巧地笑著,間或應答幾句就夠了。在奸商盜匪面前威風八面大公無私的尉遲在道姑師父面前卻根本是個話癆!
這對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