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臉驚駭被無奈取代的時候, 慕容終於放下了抱著頭的手:“哎,其實也沒什麼啦……那個,你不小心露出一下守宮砂什麼的, 給大家看到, 也就沒有問題了。”
我一怔, 大喜, 然後哭都哭不出來。
我要是有守宮砂那玩意我還著什麼急啊!我七歲的時候被師父撿走, 這殺手組織裡誰講究那個!等我回了家,也不能巴巴地去找孃親說給我點個守宮砂什麼的吧?
再說,再說了, 就算那時候我有,我和小陸已經(jīng)親熱過了——雖然不在今天早晨——現(xiàn)在也不可能有了啊。
這玩意不說還好, 一提豈不是越描越黑嘛。
“我……我沒點過。”我可憐巴巴地打算先賣個無辜, 望著慕容道:“師父也沒給我點過, 回了長安,娘也沒說過……”
“哎?”慕容一怔:“那……那怎麼辦?”
“不知道。”我有些愁苦地低了頭, 手指在桌面上劃圈圈。
“……那就算了!”慕容豪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既然你們都不點,那應(yīng)該也不在乎這個!不要緊!我現(xiàn)在去找受受,讓他跟唐雪燕建議,趕緊把事兒給你們辦了就好了!不要緊!反正你家裡也沒反對這門親事,現(xiàn)在又天下大亂顧不得這麼多!不要緊!”
慕容連說了三個不要緊, 可她越這麼說我心裡就越緊。
當她歡樂地跑向門邊, 歡樂地和我道別, 歡樂地消失之後……我一點兒也不歡樂地趴在了桌上。
我並不是不想嫁給小陸, 而是想到受受師父還有唐雪燕他們的表情, 就覺得心裡頭像被人塞了一大包草。
那些都是看著我長大的人,如果非要做比方, 我大約就像是他們的小妹子或者女兒一般。我要嫁人,他們自然該高興的,但那是“自然”,建立在一般情況下的“自然”啊。
如今慕容跑去找他們商量我的婚事,卻是因爲我和小陸這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說起來多像是一樁醜聞的,他們怎麼可能高興呢。
能想象永遠不靠譜的受受師父會一臉痛心疾首地和我說“哎呀愛徒你怎麼能幹出這種事情真是有辱師門”的場景嗎?能想象永遠都神神叨叨的唐雪燕磕著瓜子教訓(xùn)我“女孩子不能太輕浮不然會吃很大的虧”的場景嗎?如果都能想象的話,你就明白我有多憂心,有多憂心,有多憂心了。
事實證明我的憂心是正確的。慕容跑走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剛剛和小陸過了幾招,唐雪燕就把師弟支使過來找我過去了。
那一瞬小陸的眉頭微微蹙起。眼神明晰,我知道他肯定也聽說關(guān)於我們的那些流言了——本來就是,老崔怎麼可能放棄這麼好的機會來逗他呢。
但他仍然沒攔我,只是將手中的刀收起,道:“去吧,回來的時候去我那兒找我,接著練。練功這種事,一天都不能荒廢。”
他的反應(yīng)反倒讓我益發(fā)驚慌了。
因爲他的那種平靜,並不是因爲“胸有成竹”才顯示出來的淡定,而更接近於“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的認命。
於是,心懷惴惴的我就跟著師弟去了唐雪燕的小院裡。唐雪燕是個很會過日子的女人,她的院子裡永遠都潔淨雅緻,竹影裡籠著幽徑,花陰邊生著蘑菇……呃,這個貌似並不怎麼詩情畫意——好吧,我只是想說,唐雪燕居住的地方,會讓人一進門就從心裡頭泛起一股寒意,這寒意倏忽間流過四肢百骸,只會叫你益發(fā)清醒,也益發(fā)緊張。
而那個黑衣的女人就呆在院子最深處。她背對我們站著,烏色紗衣垂墜,頭髮高挽成髻,整個人身上唯一的色彩皆在發(fā)上插著的金粟寶框梳背上。
陽光明媚,在她頭上金梳背的寶石間折出耀目光色。這一點鮮亮,反倒叫人覺得她更森冷更可怕。
這……這是唐雪燕嗎?是平常會和我們說笑的首領(lǐng)嗎?……也許,這樣可怕的一面才更接近她殺手的本質(zhì)?且慢,我到底幹什麼了,值得她這麼嚇唬我嗎?!
清歌師弟已經(jīng)退出去了。而我情不自禁地朝後退了一步,沒辦法,唐雪燕的氣勢實在過於壓人,叫人連氣都喘不上。然而在我退一步的時候腳下出了聲,唐雪燕便突然轉(zhuǎn)身,盯住了我。
目光相接的一剎,我突然就不怕了。
無他,我看得出來,唐雪燕對我並不存在什麼敵意。
“你真的和那個陸校尉……有什麼?”過了大概一會兒,唐雪燕斟酌著開口了。
“……首領(lǐng)是說,有什麼呢?”我有些心虛,只好先繞開話題。
“男女之間還能有什麼呢——”她的眼甚至帶著笑意微微瞇起:“私情?能這麼叫麼?你真的要嫁給他?”
我點頭:“大約是了。我哥哥……也答應(yīng)了。”
“你自己願意嫁給他嗎?”唐雪燕兩條秀眉向額心緊鎖:“你確定——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願意跟著他?”
我被問得愣了一下。
嫁給小陸會遇到什麼事情呢?大不了就是和每個將軍的妻子一樣,時刻都做好丈夫戰(zhàn)死在遠方沙場的準備罷了。這並不是太可怕,是的,如果真的要有這麼一天,別人能堅持的我也一樣能堅持。這似乎並不值得唐雪燕專門找我來說說吧?
而她眼中,清晰可辨的神色,是悲憫。
我想了想才點頭。在我點頭的一瞬,唐雪燕像是有什麼慨然的事情一般,長長嘆了一口氣。
這是什麼情況啊?我的畏懼和緊張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驚訝和好奇,想問,卻又不太敢去問。
“你決定了的話就好……否則,如果你嫁給他,過得不開心的話,你家裡人會來找我事的吧。”唐雪燕笑著說,可我聽得出她口氣裡多半都是虛假的輕鬆:“嗯,我一介草民可惹不起將軍啊。”
“……”我突然有些急了:“首領(lǐng)你到底要說什麼?”
“沒什麼,因爲……沒人能分開真心想在一起的一對人,而我不想做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啊。”唐雪燕緩緩又扭過了身體,想是不願意讓我看到她的表情:“好了,你回去吧……不過,作爲看著你長大的首領(lǐng),我還有一句話要說。在成事之前,你至少要先搞清楚,你的婆家到底是什麼來頭。”
不知道爲什麼,在六月末那被樹木遮蔽仍然暖得有些過分的陽光中,我打了個寒顫。
小陸始終是不肯明言他的家族是做什麼的的,難道他家裡頭真的有什麼大不了的秘密,以至於唐雪燕要事先警告我不要陷進去?
“他不肯告訴我。”我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他家裡有什麼嗎?”
“其實也沒什麼。”唐雪燕扭過頭,望著庭院裡的花樹,一副優(yōu)雅得要命也欠抽得要命的嘴臉:“呃,如果你想知道,就問問他,他家一百年前姓什麼吧。”
我差點就脫口而出嘲笑唐雪燕了。兒子和父親姓,父親和祖父姓,陸慎的家族一百年前自然也姓陸——但,且慢,這個推論在碰到某種情況的時候會被推翻:有哪一代人改了姓。
衆(zhòng)所周知,姓氏這東西是一般人家最不願意放棄的驕傲了。如果有什麼變故能逼得一家人改姓,那……
“……他家原來姓什麼?”我覺得自己的脣舌都是木的。
“楊。”
這個答案並不是唐雪燕告訴我的,她一力要求我去找小陸親自問清楚,於是,半個時辰後,小陸?yīng)q豫許久,終於報出了這個答案。
請原諒我第一反應(yīng)是楊國忠……但是愣了一下,一些事情就猛地竄進了我心思裡。
一百年前的楊姓,那豈不是,前朝的國姓嗎?
能逼得一家人改姓的自是非常重大的災(zāi)難,而國家覆亡,剛好就夠這樣的災(zāi)難級別吧?
“你家是……”我的聲音打顫,身體也在打顫。
“前朝的宗室。”小陸垂下眼眸:“這個很重要嗎?爲什麼你們都那麼看重這個呢……”
“我沒有很看重!”我忙撇清自己:“只是唐雪燕讓我問,我……我不在乎的!她問我是不是不管遇到什麼事都願意跟著你,然後就讓我問這個……可是,可是這個楊姓,有什麼要緊呢?”
“對你來說或許不要緊,但是,對有些人來說就……”小陸淡淡地苦笑了一下:“總會有人覺得大隋有無數(shù)的金銀財寶啊。真的,煬帝如此奢靡,怎麼可能不留下寶藏,對不對?而楊家宗室稀薄,近親的支系被煬帝消滅了不少,遠親的支系呢又不會知道家族的機密。我們這一支倖存下來的,當然就……”
“於是你給我的刀,其實也是隋宮的寶物嗎?”我的思維真的是不會往正常的方向轉(zhuǎn)的:“怪不得……”
“那還夠不上隋宮寶物的級別吧。”小陸伸手從我手中取過刀,用手指拂過刀刃:“我的祖宗,在家族裡排行第六,改姓的時候,就借了諧音姓陸。老六這樣尷尬的排行,拿不到什麼好東西,只不過,國破家亡的時候,也難說會不會接到保留家族珍寶的命令啊。”
“你越說我越暈。”我打斷他:“能從頭說起嗎?”
小陸原本一臉堪稱詩情畫意的悵然和無奈頓時全變了“我怎麼會認識你這種笨蛋”的鬱憤,但還好他對我的理解能力大概已經(jīng)有了全方位的準備,於是還是能帶著“敗給你了”的不爽感重新用簡單的話概括了剛纔的嘆詠:“我家是前朝宗室,而且當真有些關(guān)於隋宮寶貝的消息流傳下來,雖然改了姓,但還是有外人知道內(nèi)情,我們就會碰上一些麻煩——我覺得唐雪燕說的就是這個。”
“就是說有人會爲了寶藏什麼的去打擾你家人嗎?”我覺得自己終於開竅了。
小陸點了點頭,苦笑道:“而且還不止是……打擾呢。明搶的也有,暗盜的也有,總之怎麼的都有。唐雪燕這樣提醒你也沒有錯,真的嫁給我的話,你會面對很多不懷好意的人。”
“……這個我不怕的。”我想了想,決定表態(tài),但仍是有些不明白:“可是,你要是前朝宗室,又怎麼會進天策府?天策不是……只有功臣後裔才能進的麼?”
“誰告訴你楊家的支系不能是大唐功臣呢?”小陸的表情比起剛纔終於緩和了一些:“楊家和李家,本來就是親眷啊。”
“……我一直以爲是高祖搶了楊家的江山。”我低了頭有些不好意思:“你別嘲笑我啊。”
“沒,只是實在有些看不起你而已。”小陸低嘆一聲:“喂,如果有麻煩,你還願意嫁給我嗎?這種事我都沒有和你四哥說……不過唐雪燕怎麼知道的?”
“我願意的。”我忙著搶話,開口表態(tài),於是小陸的最後一個問題拋出的時候我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是啊,唐雪燕知道,她怎麼會知道,讓我問這樣的問題,又是什麼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