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陸卻不再回答這個問題,他站在榻前,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道:“那個,你能往裡一點兒麼?昨兒我在桌子前頭趴了半夜,實在是難受得很。我躺在這邊……行不行?”
我果斷往裡滾到了靠著軍帳篷布的那一邊。這是人家的地方,我寄居在這兒已經(jīng)夠給他添麻煩了,還要霸佔人家的牀榻,確實有點兒過分。
小陸很是靦腆地坐到了一翻身就會掉下去的地方,輕聲道:“其實昨天晚上我也是過來躺了一會兒的,但怕你不高興,就……”
“我爲什麼不高興?”我一愣,話出口才頓悟不對:“其實……沒什麼關(guān)係,反正你也什麼都沒做嘛,嗯……”
小陸卻突然盯住了我:“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做點兒什麼?”
我扭頭面壁:“沒這個意思……早點休息吧,明天什麼時候動身?”
“早晨。”
“殺人不都是在晚上麼?”我心裡一咯噔:“早晨的話,人的精神是最好的,那樣……”
“精神最好的時候,防衛(wèi)是最鬆懈的。”小陸原本已經(jīng)合上的眼睛又睜開了,輕聲道:“那個時候,人對自己是最有信心的。”
我點點頭,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軍帳裡一時寂靜。直到小陸開口:“睡吧,沒關(guān)係。”
他的聲音像是春風,但是似乎還要更乾燥一些……我已經(jīng)睡了一會兒了,此時是一點都不困的。但小陸卻又合上了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嘴脣微開,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
我又想起了早晨我所做的那件事,說起來怎麼都有點兒猥瑣的。而且——話說,我一個姑娘家躺在他旁邊,小陸就這麼撐得住?
好吧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念頭。我團了團身體,拖過被子的一角蓋在身上,可沒過多久,小陸便又叫了我一聲。待我應(yīng),他卻又不出聲了。
不會是夢話吧?我翻身起來看他,卻發(fā)現(xiàn)他其實還是睜著眼睛的。只不過臉腮微微泛紅,很漂亮的樣子。
“怎麼了?”
他猛地坐起身來,盯住我:“你怕不怕?”
“怕什麼?明天的刺殺,還是……”
“我。”他打斷了我的話,突然把我按倒了。
我不怕他,但他現(xiàn)在如果是要做那種事情的話,卻容不得我不怕。還沒成親呢,我住在他這裡已經(jīng)是很過分的事情了,再那什麼,似乎確實不大好。
然而我掙扎踢打根本沒有作用。昨天我手臂才扭到過,如今還時不時痠痛著,一用力就疼得像是被人拿矬子磨一般。小陸的力氣還比我要大得多,他按住我肩膀的結(jié)果就是我整個上身除了頭都動不了。
“你別……”我要叫出口,他卻擡了右手按在我嘴上,低聲道:“外頭有衛(wèi)兵。”
“……別啊。”我急得差點哭出來。雖然這整個過程看起來都是我在勾搭他,但不管怎麼說,我都沒想過要發(fā)展到這一步的:“昨天你不是也……”
“你知道我忍得多辛苦嗎?”他盯住我:“我也不想非禮你什麼的,但……現(xiàn)在我忍不住了。”
“那邊有涼水!”我不敢大聲,但我確定,我的話他聽得到。
因爲他居然鬆手了,然後站起身,走到桌子旁邊,一碗水潑在了自己臉上。
好吧,換了我覺得自己對不起他,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啊!
等小陸原地站了一會兒再走回來,我相當不好意思地勾了腦袋滾到牀榻尾角坐著去了。而小陸也不攔我。他自己躺下,好一會兒才道:“你回來吧,我不動你——只是,你什麼時候走?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忍不住了。”
“……”我默然良久。我能走到哪兒去呢?回冰魄?那我得把他也拉回去啊。但要真是讓我不達目的誓不還的話,說不定我還沒把他弄走就把自己搭進去了。
這種情況真是讓人犯難啊。把他帶回冰魄和殺個人相比,明顯後者要簡單許多。
想了許久,我做出了這輩子最蠢且沒有之一的舉動。這個舉動標誌著小陸那碗水白潑了,標誌著剛纔那一架白打了,標誌著很多不能明說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不就親了他一下嘛。
反正第二天早晨,當我在他懷裡醒過來的時候,小陸看著我的眼神都變得非常奇怪了。沒有辦法去形容那種意味,只覺得被他看著是一種非常溫暖的感覺。
於是這天我終於見識了他們的早飯是什麼樣的。依然是昨天那微微帶著粉白色的一碗熱水,一碗近似草根的東西,以及看不出質(zhì)地更吃不出配料的奇怪的糰子。
“不是說今天能吃一頓飽飯了麼?”我抿了一口那湯——現(xiàn)在我不用和他避嫌了。
“這東西吃飽還是沒問題的。”小陸面對極爲糟糕的飲食仍然笑得出來:“就是難吃了一點兒。”
那是難吃了一點嗎?要是讓唐雪燕吃這玩意他會直接自盡的好不好?我估計吃土都比這東西好吃——感覺這糰子裡頭就放了一點兒鹽,原本屬於野菜的苦澀味道還沒有完全去除,梗絡(luò)硬得戳在牙齦上都疼。
“昨天就只有這兩樣,還沒有這糰子呢。”小陸又道:“將就點兒吧,等打退了叛軍,我?guī)闳ラL安吃好吃的……”
“去長安就不用你帶啦。”我不禁笑了出來:“我知道所有好吃的地方吶,我可以帶你去!不過,會鈔時……”
“我來。”他也笑了,似乎全然想不到平定叛亂會是多麼遙遠的一件事。而就算叛亂止息了,長安還會像原來的長安一樣麼?那些支撐起長安紙醉金迷生活的富家子弟們,還有那種心力和財力接著過這樣的日子嗎?
還就在幾個月前,那個長安還美得像畫卷一樣,要是再過幾個月,誰能說清楚它會是什麼樣呢?
我默默地啃掉了一個糰子,覺得自己吐口唾沫大概都是苦的,就和我現(xiàn)在的心情一模一樣……小陸垂著頭吃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不過,大概他也不會多滿足於這頓早飯吧?
吃完那個糰子我就在發(fā)呆,直到小陸起身,脫下了衣服,我才猛地打了個寒顫清醒過來——他背朝著我,但就在他脊背上,一眼望過去就有二十多處傷疤……我咬了嘴脣,心驚地說不出話來。
不同地方的傷口,標誌著不同的兇險程度。小陸的背上有好幾道目測很深的傷口就在心臟所在的旁邊,那時……傷得很重嗎?
小陸穿了一件軟甲,然後又套上外衣,才扭頭看了我一眼:“幹嘛盯著我看?我背上有花兒嗎?”
“那些傷都是什麼時候受的?”我的聲音都在打顫:“會不會很疼?”
“疼也是那時候疼。”小陸倒是灑脫得很:“當兵啊,怎麼可能一點兒傷都不受?我都忘了這些傷疤什麼時候留下的——怎麼,嚇著了?”
“有幾道疤是可以致命的。”我低頭,道:“如果是我動手,光這裡——”我走到他背後,指尖隔著衣服按在他傷口處:“這裡一下,就可以要了你命了。你當真福大命大。”
“大概是那一次傷得不夠深吧?”小陸似是在回憶,答得漫不經(jīng)心,還伸手輕輕捏了一下我的臉:“這就是命啊,上天都不讓我死那麼早。”
我微怔,之後整張臉迅速地燒了起來。
但是還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縈繞在心間,我說不清那是爲什麼——總覺得小陸背上除了傷疤之外還有一個奇怪的東西,但就是想不到是什麼。而且,就我的記憶來說,剛剛我看到的也只不過是傷疤而已。
到底是什麼奇怪呢。
小陸沒有給我更多的時間準備。他收回捏我臉的手,在我頭後輕拍一記:“犯什麼傻呢?收拾一下走吧。殺了那個人,我就陪你走。”
我一愣,望住他:“什麼?”
“和你去冰魄。”他輕聲道:“唐雪燕不是要見我嗎?見就見,不過說好,見完這一面,我還要回來打仗,你可別攔我。畢竟,只要叛亂不定,我就必須回到戰(zhàn)場上去。”
“……”我點了點頭。心卻突然虛了。彷彿心裡有個大坑,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似的。
“走吧。”小陸不再看我,伸手挑了簾,走出軍帳外。我跟著他出去,卻見著帳外已經(jīng)齊刷刷站了一羣士兵,以及,一個穿著官服的人。
小陸微微一怔,行了一禮,道:“張大人!”
我錯愕,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位官員。他臉色白淨,看起來極儒雅的一個人,卻正好是這場惡戰(zhàn)的指揮者,而他身後站立的那些軍士,滿臉灰土血污,有些人看起來還不過十三四歲年紀。
那張大人倒也不追究我失禮。他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只從身後一張桌子上捧起一碗酒遞給小陸:“陸校尉,本官是來爲你壯行的。”
從我的角度看不到小陸的表情,但他伸手接酒的動作卻似乎是猶豫的。果然,他接了酒碗之後,頗尷尬地說了一句話:“張大人,能換水嗎?”
好吧,我看得到,張大人尷尬了。
小陸還在很小心翼翼地解釋:“我酒量不好……這一碗喝下去會醉的……”
“……要不你就喝一口?”
這一口的效果也很明顯。小陸在出城之前還能神智清晰地和張大人表述我是他沒過門的內(nèi)人這件事,但在出了城,找到那個固定的地點埋伏起來之後,他就只能雙目通紅地和我說:“七虞,你先看著,我睡一會……實在撐不住了……”
望著趴在我膝上睡得那麼安靜卻決計沒有突然醒來的可能性的小陸,我覺得這次任務(wù)明顯要悲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