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到受受師父的故事之前,我一直以爲戀愛啊什麼的就是像道姑師父一樣。兩個人一見鍾情什麼的,情投意合什麼的,然後你來我往,郎情妾意,執(zhí)手江湖,縱馬揚鞭,狼狽爲奸……好吧,最後那個詞依稀不是這樣用的。
反正道姑師父的戀愛甜蜜得要命——真的是要命啊,要的是我的命啊。師父一去就是三四天不回來,一回來沒兩天又要走,於是我只能在毫無指導的情況下拎著琵琶的弦一次又一次地揮,真是格外淒涼……但我到底還是個小姑娘,面對這一切,心底下的感覺還是羨慕的,並且暗自下定決心以後也要勾搭上一個將軍。
後來受受師父說其實當兵的大多是糙漢,像道姑師父勾搭到的那種簡直百里無一。
而恰好此時道姑師父就在旁邊,她“嗤”地一笑:“哎呦喂受受,和我徒兒亂講可是會咬到舌頭的喲!仙姑我什麼時候主動勾搭過男人了?是他追求我的!”
受受師父回之以另一“嗤”:“你的戀愛故事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肯定你是去長安鬼市買什麼東西被他抓了,然後你巧妙地用色相誘惑人家讓人家把你放了,從此還對你念念不忘,對不對?否則人家怎麼會在那麼多排隊買金魚的姑娘中間一眼認出你來!”
“不對!”道姑師父有點兒心虛地叫道:“首先我沒有用色相誘惑他,其次就憑他也抓不到我好嗎,他最多抓到那個販子……”
“你怎麼不說出你自己摔了一跤沒跑掉的事實呢。”受受師父手一攤,對著已經(jīng)換上驚恐臉的我道:“你就不要相信你師父的這些故事啦,她根本就只撿好的一面說。被那軍爺追過整條朱雀大街的那一幕她肯定不告訴你。”
“你怎麼知道的?!”道姑師父急了:“你在……”
“不才正在朱雀大街街邊的洪福客棧小住……半夜無聊,憑窗飲酒,忽見一女風馳電掣而去……後頭還跟著幾騎金吾衛(wèi)高呼站住。”受受師父的臉上露出壓都壓不住的促狹笑容:“我就那麼一看,嘿,這妞怎麼那麼眼熟啊,這不似初嗎?不行,就衝咱倆都是冰魄的人這一點我也得幫你!是不是?所以我縱身一躍,在房頂上追蹤你而去,不過你當時忙著逃走,大概沒顧上看我。”
“受受!”道姑師父已經(jīng)明白了,尖叫道:“那個從屋頂上丟了塊瓦片絆倒我的混賬就是你吧!”
“你別呲著個牙看起來要打我似的——第一,我不怕你,第二,不是我把你絆倒,你認識得了你家軍爺嗎?就衝這個,以後就算你生了崽,那也得認我當乾爹!”
“你!”
後來我終於像用幾塊破布拼一個布娃娃一樣艱難地整理出了師父和她家軍爺好上的過程,真的不容易啊。所有我知道的信息都七零八落的,這樣還能總結出一個故事,我在某方面還真的是有堪稱過人的天姿的!
那天,年方十五歲的師父——當然,那時她還不是我?guī)煾浮ラL安鬼市,找一個早就交接好的販子,打算買一條據(jù)說是內(nèi)造的絲絛,用來配在自己的蜀錦新道袍上。該販子見主顧來了,興奮地揭開了籃子,但主顧的臉瞬間就陰沉啦。
“啊哦,這幾個顏色都好難看啊。”
“可現(xiàn)在裡頭的貴人們都喜歡呀。你看這絛子,水紅色的,這水紅,你看怎麼就這麼,嗯,這麼紅呢?這條,紫藍色,和姑娘你的道袍多配?”
“你見過穿紫藍色道袍還配條紫藍色絛子的人嗎?”那一刻師父的腦袋上大約冒起了三條黑線:“沒有金色和白色的絛子?”
“……這個……”販子腦袋上也隨之呼應地起了什麼反應:“金色絛子是皇后娘娘用的,貴妃娘娘都沒有!這個,就算小的敢賣,姑娘您敢戴嗎?白絛子就更少啦,不是有喪事誰用白的呀?陛下的身體可好得很……”
“那我不要了,”道姑師父乾淨利落:“太難看,不如沒有。”
“哎哎哎?”那販子不依了:“姑娘,這些顏色可都是大內(nèi)裡頭的式樣,宮妃們都喜歡得緊!”
“……貴妃娘娘喜歡嗎?”師父見那販子支吾,一攤手:“所以說難怪這些沒品位的妃子要失寵——喂,你拽著我?guī)致锇。 ?
“你自己說了要絛子我纔給你找絛子的,你以爲從織造司搞這些容易呀?”那販子急了:“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
“我就不要!”師父也急了,聲調(diào)跟著拔高。
——幾個回合下來,販子沒賣出貨物,師父也沒掙脫販子,遠方卻傳來了暴雷般的馬蹄聲和男人的呼喝:“金吾衛(wèi)!何人違反夜禁私自交易!站住!”
於是師父和那販子對視一眼,雙雙鬆手,撒丫子就跑。那販子一個身無武藝的普通人,哪兒跑得過頗有輕功造詣的師父?沒跑幾步就被後頭追來的金吾衛(wèi)給捉住了。
但師父在溫柔的夜風中奔跑的姿勢大概格外美好。於是,居然有某位少年將軍還堅決地追了上來,意思大約是絕不放過你……
要知道,人的速度再快也比不過馬,人的耐力再好也比不過馬,更何況金吾衛(wèi)這幫子人配的都是西域良馬,個頭高大皮毛亮滑速度更是沒話說……加之一塊從天而降的瓦片共同作用,師父就沒有跑掉。
被捕的師父原本可以暴起傷人然後逃脫的,但是——就在她潛運內(nèi)功的一刻,聽到了那爲首的少年一句低沉而柔和的話語:“這位……姑娘,你是在哪家觀裡修行?可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呢?”
要知道,對於女道士的稱呼其實並不應該是“姑娘”而是“真人”……這細微的差異其實很值得人踅摸。而且那少年軍爺頭盔之下有一雙好看的眼睛,高高的鼻樑和堅毅的下巴,連嘴脣的形狀都堪稱完美。
於是我那熱愛美的師父裝作一個柔弱無力的小姑娘,眼淚汪汪地盯著美男不願移開目光,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手還被反綁著……於是一場在受受師父嘴裡被形容爲“用色相勾搭人家”的戲上演了。
“你放了我我才告訴你呀!”師父聲音含嬌眉目含嗔,大概滿天的星星都比不上她的目光盈盈。
然後發(fā)生的事情還要說嗎?你見過哪個賊被捕快放了以後不迅速逃逸的?道姑師父雖然熱愛美男,但當時她也只懷有“看看就算了”的念頭,並沒有爲看美男而心甘情願接受罰款的自覺。於是那兩個士兵一給她解開繩子,她便如離弦的箭一般朝另一個方向射去。
那美人軍爺也沒追,只是高呼了一聲:“姑娘,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你啊?”
人說金吾衛(wèi)就是被全長安的人給慣壞了的漂亮混蛋啊。這幫子人維持秩序保衛(wèi)皇城是假,各種放電追求妹子是真啊!看看這位軍爺就知道了——連人家妹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問什麼時候再見,好像人家答應了他有下次見面一樣!
但問題是,遇到這種事情的妹子大概都和我當初還沒見過世面的師父一樣,乖乖地芳心陷落了。於是這下一次見面也就順理成章地排上了美人的預定行程。否則爲什麼長安洛陽同時發(fā)售金魚,師父寧可擠死在長安都不去洛陽碰碰運氣?
——不過或許也正是因爲她對那個漂亮的混蛋軍爺念念不忘,纔有撿到我的那一幕。那天她和販子見面的地方是在西市附近,於是她認爲那軍爺大概就該在那裡執(zhí)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那裡晃悠的。
結果美男沒碰上,倒是撿到個二貨。
其實我覺得師父撿我回去大概也懷了一些幻想:比如我可能和那個軍爺是親戚什麼的。但她忘了兩件事:其一,長安那麼大,誰和誰是親戚呀?其二,就算我和那軍爺是親戚,我連自己爹孃長什麼樣子都忘了,還能記住他嗎?
但這也並不妨礙師父開心地和我分享她和軍爺?shù)墓适隆1热绮唏R同遊曲江,偷偷摘走人家的牡丹;比如她裝扮成男人,他帶她去酒樓聽姑娘唱歌;甚至只是牽了手在長安的坊市間溜達,都格外幸福而美好。
當然,在她這些幸福美好的時光裡頭,那個名叫七虞的倒黴孩子是被丟在冰魄艱苦練習的。絞金絲的琵琶弦其實很難操作,一不小心就會劃破我自己的手指,至於那個“丟出去就是開膛破肚割喉嚨利器”的琵琶撥子,在動手扔之前還要挑開機括,我差點用那玩意割斷自己右手動脈……
於是,爲什麼我能成功地活到這麼大,還沒把自己整成個廢人,這件事我自己都覺得費解。
但師父是好師父,過了沒多久,她就自覺地問我:“七虞,你要去見見……嗯,他嗎?”
這句話問得全然沒頭沒腦,我愣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這個“他”是哪個“他”,頓時雙眼亮起:“要要要!他在哪兒?!”
“長安……”
於是,我被師父帶回了我的家鄉(xiāng)。不能不說,在見到那位金吾衛(wèi)軍爺?shù)哪且惶欤鞖鈱嵲谑窍喈敳缓谩庥舻臑蹼?yún)擠佔整個天空,雨忽大忽小,風像抽了筋一樣刮,於是剛剛結束執(zhí)勤馬腿上還濺滿泥點的軍爺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形象確實有點狼狽。
但是,要知道,雨水這種東西可以讓猥瑣的人更猥瑣,卻也能讓美麗的人更美麗。那位軍爺摘了頭盔,幾縷溼掉的烏髮上墜下水滴,沿著堪稱完美的面部曲線滑入頸間的硃色內(nèi)袍中,實在是漂亮得讓人吃驚。
看著我驚訝的眼神,師父得意極了:“怎麼樣,確實很好看吧?嗯……跟你介紹一下哦,這是我那孽徒……”
軍爺似乎對我震驚而略帶迷茫的眼神很有興趣:“這孩子怎麼這麼看我?”
我搖了搖頭,脫口便是:“你是右金吾衛(wèi)的果毅將軍吧。”
這下?lián)Q了軍爺震驚地換上了迷茫臉:“你怎麼知道?我聽你師父說你記性不好,還以爲……”
“我那是記不住自己家在哪兒而已。”我攤手:“我又不是癡兒!”
“其實癡兒多半也記得自己家在哪兒。”軍爺抿了抿漂亮的嘴脣,突然轉(zhuǎn)頭對我?guī)煾傅溃骸耙话愫⒆硬豢赡苷J識金吾衛(wèi)的鎧甲的,可是就我所知,金吾衛(wèi)裡也沒有哪位將軍或者衛(wèi)士家的孩子走丟了啊……”
師父聳聳肩:“這孩子很奇怪……我也想不通,一個好好的女孩子家,都七八歲了,爲什麼會突然忘了家在哪裡,還忘了自己的父母親人都是什麼樣子呢?”
“這是個大案子啊。”軍爺面色瞬時凝重——美男的好處就是怎麼看都漂亮:“我覺得還是報官好,說不定和這幾年有人離奇暴斃的事情有關……”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嘴角微抽的師父,確定她必然沒有把自己是殺手的事情告訴那位果毅將軍。否則他應該能猜出,那喉嚨被極細的東西鑽了幾十個洞,最後死於窒息的倒黴鬼,就是死在他面前這位抱著拂塵的美人兒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