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我伸手推了他一把:“我身上都是血和汗, 髒得很……”
“我不嫌棄?!彼f著,卻還是鬆了手,牽馬繼續朝前走:“我還怕血麼?”
“……說的也是, ”我笑了出來, 跟上去:“守城的間隙, 聽士兵提到你勇冠三軍什麼的——你是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 叛軍頭一次圍城的時候, 我下令開了城門,帶了二百勇士衝出去,把他們先鋒官的頭給砍了, 然後衝殺一陣子,然後回來——這若算得勇冠三軍, 也太輕易了。”小陸說得輕描淡寫。若是幾天前我聽到這個, 大概也會覺得沒什麼, 可打了這麼幾天的仗……我猜那一瞬我的臉色一定變了。
在那種時候開了城門衝出去,是要冒著敵方飛雨一樣的箭矢的, 更別說衝入敵陣之後先鋒官也往往還在幾十馬步之外的地方啊。
“回來的時候受傷了?”
“那是自然?!毙£懹悬c不好意思地笑了:“進了城門就從馬背上摔下來了,差點死。”
我默然良久,然後狠狠踹了他一腳:“你是真不把自己的命當命??!想沒想過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
“嫁給別人咯?!彼f完這句話,突然安靜,不顧我氣得都合不上的嘴, 半晌才道:“那時候我真覺得我死了大概對你比較好。隨便你和哪個人成親, 大概都比跟我好點兒……”
“爲什麼呀!?”我叫了出來:“你就……是不是因爲你心裡那件事?有那麼重要, 重要到你都不想……不想要我麼?!”
“……現在那已經不是事了, 但那時候, 我確實很難不把它當事啊。”他苦笑:“你還想要知道麼?雖然已經沒有影響了,但……大概告訴你會比較好?!?
“你說?!蔽以卣咀∧_步, 盯住他。
“你給我背上塗藥的時候,有沒有見過我肩胛上有一個傷疤?”見我點頭,他接著說道:“那個傷疤其實是……是變形篆字的‘楊’。也算得上是家族的標誌了。每個我家族的孩子身上都會被留下那樣的徽記?!?
“然而,當我到冰魄,第一次看到你的那本冊子,沒錯,就是那本記載刀法的冊子的時候,看到……在那冊子的扉頁,也有一樣的一個楊字。很小,但……確實沒錯。”
我聽到這裡的時候已經呆若木雞:“誒……?你是說,那冊子是出自你家的麼?可我沒注意過有那個字啊,你莫不是懷疑我們家族從你們那裡偷來……”
“偷都不是問題,我懷疑的,是……我們本來就是一家啊?!毙£懙溃骸拔耶敃r的想法是,前朝覆滅之時,楊氏族人紛紛改姓避禍,那說不定就真有改成虞姓的。若那般,你我便是同族兄妹,一旦婚配,縱使旁人不知,我心下怎生安穩!”
“……”我僵立原地:“然後呢?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當然不是真的,若是真的,我縱使娶你,也是自此往後再不與你多親近了。”他的手指絞動馬繮:“後來我……就是受傷那一次,回來發起高熱來,燒到迷糊的時候,突然想起一樁事情——那冊子裡記載的刀術與我家學截然不同。只是這一點我雖然疑惑卻從沒再往深裡想??傻饶氵^來了,我覺得再逃避下去也不是個事兒,便想辦法旁敲側擊地向虞將軍打聽你家的家世?!?
“然後呢?”我截斷他的話,因我的心已經跳得愈發猛烈。
“然後他說,虞家先輩的畫像在凌煙閣裡掛了那麼多年,我身爲一個天策府軍人居然不知道……”小陸自嘲的笑了:“那時我才恍然大悟。虞大學士——你家先祖既然是他,那麼有前朝的秘寶也是理所應當!”
“誒……”我想起當年慕容帶我在凌煙閣裡參觀,似乎確實有這麼一位的,但我當真是到現在才知道——當真是不肖子孫。
“虞大學士的長兄虞世基,是煬帝的心腹大臣。那一支與皇室的關係相當切近,是而能拿到這樣一份冊子也是很正常的。江都變亂中虞世基全家盡皆遇難,但過繼給叔叔的幼弟虞世南卻保全下來。於是從兄長的支系中得到這東西,並作爲‘非常要緊’‘無論如何都得留著’的至寶保存下來,這樣揣測,應當更合理些吧。”
我默然。我當真不瞭解我家族的歷史,此時聽他這樣平靜地道來,卻不免有些心驚。隋末的亂世啊,那是怎樣一個血腥的時代……
“想到這個之後,我就覺得我大概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於是我又問他關於那冊子上那個篆體字的事兒……你知道他說什麼麼?他說,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那個字。然後他從自己的書房裡取了那冊子出來,我指那個字給他看,他……他說他小時候比著這冊子練刀,看了不知多少遍了,都沒見過有這麼個字?!?
“那字是……是後來誰寫的麼?”我一晃神,信口問出:“我……我也不記得有那個字?!?
“我猜是唐雪燕寫的。不過,還沒有證據?!毙£憞@了口氣:“我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動機。但現在至少能證明咱們倆是可以在一起的,我也就知足了?!?
“……”我也跟著嘆了口氣:“也就是說,不會再那樣對我了?”
“那自然不會?!毙£懶ζ饋硐袷怯泄忾W耀,眼睛微微瞇起:“明兒就成親了,你說我該怎麼對你呢?”
——爲什麼我覺得他把那個心結放下之後徹底不靠譜了呢?!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被丫鬟們拖了起來梳洗打扮。將軍府裡一片歡騰 ——雖然我知道,隔著幾裡地的城牆上現在應該也是一片熱鬧氣象,但兩種熱鬧彷彿就隔開了一整個世間。
丫鬟替我颳了眉,蘸黛重繪,額頭上點畫出大片額黃,再貼上花子。頭髮梳成髻,插著五枚金鈿子,再穿好無比麻煩的紅色禮衣,我都認不出自己來。
之後,丫鬟們拍手讚道小姐漂亮,我卻總覺得鏡子裡的妞不是我自己……
天地良心,我真沒穿過釵鈿禮衣這一套啊,小陸是五品郎將,我穿這一身是應當應分,可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會想到“沐猴而冠”這個詞……
而且,這個詞好像還不是個好詞。
被折騰了幾個時辰,我終於自由了。丫鬟們表示妝成,然後我站了起來,想出去呼吸幾口新鮮點兒的空氣,卻立馬被按住了。
“小姐??!外頭不念催妝詩,您是不能出去的!”
“……喂!”我急了,這房間裡十幾個人來來往往,味道早就相當……相當讓人受不了了。衣服上的薰香,脂粉上的薰香,連畫眉墨裡都有奇怪的香氣,而且這些香氣彼此相沖毫不調和,我都快被薰昏了:“我就出去一下下!”
“您出去新郎官就可以搶親了。”一個丫鬟一臉大無畏地堵在了房門口:“您還是在裡頭坐著吧——不然過會兒我們都刁難不到新女婿!”
好吧我還能怎麼樣呢。新娘子昏不昏過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我出去了,導致這幫傢伙失去了要障車禮之類好處的機會,我大概就不用回孃家了……
在我坐在牀上馬上都要長出蘑菇的時候,閨房外頭終於響起了陸慎念催妝詩的聲音。我從沒覺得他的聲音如此好聽過。
之後是上車,然後車被攔住要障禮。再之後是下車,進青廬,交拜……我手中抓著團扇擋住臉,心跳得快從胸膛裡出來了。
在這樣的激動心情中,我被青廬門口的馬鞍給絆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小陸握著紅綢子的另一頭,頓住腳步,低聲問了一句:“你沒事兒吧?”
我尷尬得差點哭出來:“我……我不習慣穿禮衣!”
天知道爲什麼女人要穿這麼麻煩的東西……相比從前在長安家中穿的裙子,這一身衣服更重,更長,更適合拿來摔自己一跤。
真是笨重啊。我進了青廬和小陸交拜的時候依然在想著這個,直到聽到外頭一個女人的聲音尖叫起來:“殺人的人!”
這女人的聲音,有點兒耳熟啊。
我先反應出了這個,然後才突然明白過來她喊的是什麼。惶亂之中我把擋在臉前的團扇撤了,倉皇扭頭望著青廬的門處,卻只來得及看到一個身影閃了進來。似有武器閃動的銀光,直指四哥。
那一瞬我真的嚇傻了。耳邊響起刀劍出鞘的身影,紅影閃過,卻是小陸不知從哪兒抽了一把刀出來迎上,格了那撲入門中的人一招。然而這一下並未減緩那人的勢頭,他居然如一道影子一般繞過了小陸,並未減緩速度,還是朝著四哥飛撲過去。
之後的一切發生得更快。說起來是慢了,當時卻是似乎在同時發生一般。大約是小陸先將手中的刀丟出,刺中那人後膝。而那人跌倒時也將武器擲出去,卻在千鈞一髮的時刻被四哥身後著鎧甲的親兵擋了一下。那親兵手上被刀刃劃出一長條口子。
那刺客膝蓋受傷,已經跪在了地上,小陸搶上一步,將他雙手反剪,自有軍士上前將他捆住??删瓦@麼一陣子,四哥身邊的另一名親兵卻失聲叫了起來:“這刀刃淬了毒!”
我愕然,放下的扇子也忘了再擡起擋住臉——我分明看到那名士兵的傷口滲出的是泛黑的血。
小陸踢了那刺客一腳:“解藥交出來!”
“解藥?”那刺客帶諷刺地笑著:“你見過誰殺人的時候還要想辦法救人,小白臉兒將軍?”
……我不知道小陸是不是公報私仇,只是,當“小白臉兒將軍”這個稱呼從刺客口中吐出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抽了那刺客一耳光——而我絕不懷疑,這一耳光的力道夠讓那刺客一張嘴就吐出半口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