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有必要形容一下當時的場景,月光還是那麼清亮,他臉上輪廓分外清晰好看。我甚至能看到睫毛投下的陰影,那一瞬間,我幾乎不敢伸手去碰他伸出的手。
“夠不到嗎?”他的身體又向前傾了些,竭力將手伸得更近,我咬了咬嘴脣,終於痛下決心,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我拽了啊,你往這邊跳!”他交代一句,然後猛地朝後拽去。我剛發力跳起,便覺手臂上一陣生疼。
我實在是沒忍住,一聲慘叫。這叫聲響過之後,我人是回到屋子裡了,可手臂的形狀明顯不對,顯是已經脫了臼的樣子!這傢伙的力氣也太大了吧?生生給我扯脫臼了啊。
我捂著劇痛不已的手肘時,陸慎的臉色也頓時刷白:“你……你叫什麼!”
隔壁四哥那邊也應聲傳來了響動:“七女子,你怎麼了?”
我慌了,這大晚上的,讓小陸跳窗戶出去必然會被人發現,可他留在這兒的話,四哥進來我該怎麼解釋啊?
我還沒想出招來,四哥已經一腳把屋門踹開了。他草草披了外衣,手上還端著燈燭,看著我和小陸,立馬一臉詫異——那一刻我死的心都有,小陸大概也不太想活了。雖然他還整整齊齊的,可我是隻穿了寢衣沒錯!寢衣!這換了任何一個人看到,第一反應都會是“啊!一對那什麼的男女”吧……
……而且領口還微微散開了一點,而且腳還光著。
我蹙眉,閉眼,心頭像是被人澆了一大瓢仍在咕嘟嘟冒泡的稀粥。
“你……”四哥一怔之後,果斷一步進了門,對後頭趕來的小二丟一句“沒事我妹子做了噩夢你們都走吧沒事沒事”,便把門關好了:“陸慎!你們倆是怎麼回事?”
“……末將是來送東西的。”陸慎的聲音虛弱得我聽都覺得沒有說服力。
“什麼東西?”四哥的眉頭都扭成團了:“你爲什麼不來找我,反倒來找七女,她一個女孩子……”
“末將在外頭樹上弄出了點兒動靜,您那房間全無反應,想是睡熟了的……”陸慎額上滲出冷汗:“七小姐,要麼您先把東西給虞將軍看看便知。反正,將軍囑咐末將是萬不可將此事說出口的。”
四哥劍一樣的目光便朝著我戳了過來,我哆嗦著左手,忍著疼把那封剛剛揣進懷中的信掏了給他。四哥將那燭臺往桌上一放,拆了信便看。我卻瞅著他目光越是往下臉色便越壞——這信上寫了什麼?很不好的事情麼?
等他放下了信,端地是面色如生鐵了。好吧,不是我要說親生哥哥壞話:這四哥的長相雖也稱得上俊朗的,但和小陸一比就差出了不少,此時陸慎眉目端秀就更比得他這寫滿悲愴憤恨的臉簡直可怕。多看他幾眼啊,我都不覺得胳膊疼了。
陸慎也不說話,我這小小的房間裡頭,氣氛快要被凍成冰了。
終於,我鼓足勇氣,輕輕咳嗽了一聲:“四哥……你會接骨麼?我這胳膊……”
四哥這才轉過頭來,他的眼睛居然泛紅了。我想問他那信裡到底寫了什麼,可話還沒出口,右小臂便被他握住猛地向內一撞。我一下咬住了牙,強忍著沒叫,可眼淚卻刷地流下來了——疼啊,真是要命的疼!
“你先休息去,暫時沒你的事兒了。”四哥的聲音比剛纔啞了不少:“陸慎,隨我過來。待我修了書,你儘快帶回府內!”
我以爲沒我事兒了,正要往榻上溜過去,卻聽得陸慎低聲道:“萬望將軍節哀。”
節哀?我原本以爲那封信不過是普通的軍報,至少小陸和四哥的態度都把我的思維引向那個方向。但若真是那樣,“節哀”這個詞,無論如何都不該用到。
“誰死了?”我脫口問出,四哥不理我,已經踏出門外,小陸回頭看我一眼,卻不答,也跟著四哥出去。轉身合攏門扇時,低聲向我道:“七小姐,你先休息吧。若虞將軍認爲你該知道,明兒自然告訴你。”
“今天不能?”我伸手拖住他——我總覺得,從小陸這裡下手比直接找四哥要容易些。
“你……”小陸一臉爲難。但他還沒說出我到底怎麼了,從四哥那邊房間裡便傳來一聲巨響。
這下我也顧不得小陸了,今晚的一切都太詭異,不能不小心。我鬆了他,一個箭步竄到四哥門口。這屋子的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但迎面撲來的便是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小陸的反應也不比我慢,他從後頭直接把我提了起來,衝進房間,把我丟下,轉身,關門,拔刀,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我還正目瞪口呆地看著小陸手上突然變出來的刀,便聽得裡頭四哥一聲低喝:“別讓七女進來!”
……我又不是什麼害蟲憑什麼不讓我進去啊?
小陸很好地體現了身爲軍人對上級的服從本能,他右手推門左手推我,可我也不是個隨便就能被料理掉的妞啊。我躲過他的動作,直接繞過屏風,望住了坐在屏風後頭,一隻右手鮮血淋漓的四哥。
他面前的幾案已經碎了一個角。
我呆呆地站著,不知所措。在這兩天的相處中,我對四哥也慢慢有了點兒瞭解,相比師父家的軍爺,四哥更加冷靜一些——當然,不能和天策府那堪稱恐怖的老李比。能讓他方寸大亂的會是什麼?我覺得自己的胸口某處開始抽搐。
“叫你別進來!”四哥的聲音非常低,聲調幾乎不動,但我卻覺得,他並不平靜。
“已經進來了。”我強笑著耍賴:“你幹嘛砸桌子,是要賠錢給店家的。真是紈絝子弟啊啊啊。來,手伸出來,給你包包……”
我話音沒落,小陸也進來了,但他卻似乎並不驚異於四哥的傷,反低聲道:“將軍何苦?戰報只言懷化將軍失蹤,並未說他殉國,您的情緒如此大,回了長安可還怎麼面對他們?”
“……失蹤?哪個懷化將軍?我爹?”四哥不說話,我卻在驚愕了一霎後幾乎失控地竄到了小陸面前,拽住了他的領口——當然,以我的身高,有點艱難,更像是吊在他脖子上:“不是說安西都護府不啓戰端嗎?他怎麼突然失蹤?!還有還有,就算失蹤,你們怎麼會知道?難道不應該是兵部……”
“小聲點!”小陸一把捂住了我口鼻,武器在他掌心裡頭磨出的堅硬繭子壓得我氣都喘不上:“這裡頭有問題,你安靜些,我再同你講。”
“我怎麼安靜怎麼安靜!”我都聽出自己聲音裡頭的哭腔:“那是我爹爹你知不知道?換了你爹你還……”
“我爹幾年前就戰死在怛羅斯。”小陸烏黑眼波絲毫不動:“那一仗多少大唐男兒拋屍西域,但我們這些該賣命的,要衝鋒時還是披著鎧甲衝上去——當兵的就是生死在天,這有什麼話說?”
“死在敵人手上還好……”四哥終於發話了,聲音啞得可疑:“陸校尉,你爹爹是死戰殉國,自是應分,可我爹……他是被自己人害的,就算戰死,也死得太過冤屈!”
“事情還沒有查明,朝廷還沒有公佈,虞將軍且收斂些,這話說不得……”小陸急道。
“怛羅斯一戰之後安西都護府急於重建,向來低調行事,陛下不識不知,又怎麼會輕易下旨催高將軍進軍對抗大食?而且你們不也打聽到了嗎,三省的長官都不知道有這麼一道聖旨!這還如何查明?敢假傳聖旨的人,難道還會怕兵部查實?”四哥嘴角上挑,笑意裡八分諷刺二分悽苦,只不知道他這笑是在諷刺誰。
“那人……唉。”小陸回頭,掃了一眼已經閂上的門,走到我們身邊,盤腿坐下:“虞將軍,您現在還不同意李將軍的意思嗎?難道您還覺得咱們陛下能……能回心轉意?”
四哥搖了搖頭:“那自然是不可能了,但你們也要想想,他若死了,定然牽扯天殺營。爲了這麼個兔羔子拖累了你們,不值。”
“再不殺他,邊疆就有藉口叛亂了。戰端一起禍害的豈止我們天殺營。”小陸瞥了我一眼:“再說,是想找江湖上的人去幹掉他。絕對不會讓人想到我們天殺營。”
我一激靈:“啊!對,四哥,李……嗯,那將軍說,讓唐雪燕幫忙去殺人的。唐雪燕最好說話,那楊……楊賊又算是和咱們結下怨,她定會幫忙的。”
“她也只不過是個江湖人罷了。”四哥搖搖頭:“將軍這一招也太險。江湖上人心難測,若她臨陣倒戈……”
“怎麼會?”我急道:“唐雪燕雖然貪吃愛玩不靠譜,但大節上還是沒有問題的。”
“這我們有辦法。”小陸和我同時開口:“將軍知道該怎麼讓唐雪燕站在我們這邊兒。請虞將軍放心吧。”
四哥沉吟一會,才道:“那就隨你們——我仍是做我該做的就是,此話請你回稟將軍。對了,你身子後頭乾淨麼?”
“末將注意了的。”小陸道:“應該沒有問題,倒是虞將軍你們……你們的行蹤很容易查訪,是不是也得當心些?畢竟那肥羊對虞家可也不怎麼放心,難說你們身後沒有眼線。”
“有就有了。”四哥的聲音冰涼:“逼急了無非同歸於盡,有什麼好怕的——你且回去吧,七女,送送陸校尉。”
這是逐客了?我點點頭,跟著小陸出去。推了屋門進了走廊,被穿堂風一吹,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小陸回頭,看了我一眼,道:“七小姐是怕了還是冷了?”
“不是怕。”我咬咬牙,道:“就是心裡頭難受得很。昨兒四哥才說再有半年爹爹就回來了,我家人也好團聚的,可……誰知道……唉,我也不好亂講,反正心裡頭慌得很。”
小陸輕輕笑了,道:“值得慌的事情還在後面呢,七小姐,你既然要回虞府了,以後的事情,也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什麼?”我蹙眉:“還有什麼能比爹爹的事更……”
“很多。比如……天下大亂。”小陸的聲音在最後四個字出口的時候變得很低很低,似是怕人聽了去:“但是無論如何,小姐也請珍重。你的存在,有時候比你自己想的要重要許多。說不定,你就是這盤棋裡的‘眼’。”
我搖頭,道:“我聽不懂。”
小陸一笑,笑顏殊無歡愉之意,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對了,七小姐,方纔有句話我忘了告訴將軍,請你轉告——突厥人殺羊。”
“啊?”我一愣:“你是說突厥人……?這和突厥人有什麼關係?”
“就當是個啞謎吧。”小陸擺擺手:“此去長安多加小心,那裡……不是小姐想的家鄉故園,倒更是龍潭,更是虎穴。”
我搖頭:“現在我還怕什麼?我最大的願望不過是和家人團聚……這個願望達不到的話,我的夢想就只剩報仇了!我絕對不可能寬宥害我爹的人的,就算把自己變成一把刀,我也……”
“女孩子別說那麼可怕的話啊。”小陸截斷我的話頭:“快回去吧,我說的話,記得轉告將軍。他會明白的。”
我應一聲,心裡頭像是被塞滿了亂蓬蓬的麻。我覺得發生在這一晚的事情像是一把打開了密室大門的鑰匙,它兆示著一些很複雜很讓人頭疼的情況的到來。
我從沒想過我會陷在這樣的情況裡。是的,就在這次去東都殺那周戊之前,我還認爲自己的一輩子會非常簡單地度過,殺人並且被追殺,慢慢找爹孃,找到爹孃之後就再嫁個男人,生活,生養,教孩子武藝什麼的。但是這短短的幾天裡,無數的新東西像是籬笆的木樁一般狠狠釘進了我的生命裡,西域的戰場和長安的心計,家族的立場和小姐的身份。這些東西我很難立刻熟悉起來,它們卻不讓我喘息,把一件件麻煩一股腦地丟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