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陸的表情堪稱寧靜, 只是,如果仔細看他的眼睛,會發現烏色瞳仁裡有些不易被察覺的煩躁和警惕在閃動。
許久, 他才坐下, 搖搖頭道:“罷了, 反正她也知道了, 是福不是禍, 是禍躲不過……其實從夕月不讓她問我某件事情的時候,我就猜到大概和這個有關了。或許,人對於自己心裡頭不想被人知道的東西, 總歸是特別敏感的。”
“……那,那我怎麼辦?”我有些無措, 不知道是回去和唐雪燕說我的發現, 還是就這樣呆著, 呆到唐雪燕也忘了這事兒——不過這可能嗎?
“去回覆她啊。”小陸答得毫不猶豫:“你就告訴她,我和你說我家族原本姓楊, 別的什麼都別說。天下大了去了,這個楊姓,當不得前朝皇室的證據。”
我一怔:“這樣可以嗎?”
“不然怎麼辦?我們在冰魄,她的地盤。”小陸瞇了眼,毫無歡愉之意地笑了笑:“她多少也與你我有恩, 再說, 她沒有乘人之危殺我, 想必還是有求於我。她要的東西若是能給, 那麼給了也無妨, 就當報恩……”
“你怎麼這麼大方的?”聽到小陸這樣的話,我心裡稍微鬆快了一點兒, 但另一種不爽卻慢慢爬上來:好吧,我就是個小氣鬼,就算小你陸能答應給唐雪燕的東西暫時還算不上是我的,可……可我還是心疼啊。
要知道,小陸剛剛說他的家族確實保留著關於前朝寶藏的信息。而他給我那把刀,還算不上“隋宮裡的寶貝”呢,那真正的“寶貝”,該有多珍貴?怎麼能說給就給,而且是給唐雪燕這個除了過日子就什麼都不做的傢伙?
“大方?沒有吧——一直以爲我自己相當小氣呢。我答應這個,不過是因爲知道很多事情都是有交易的代價的。相比自己和你的性命,寶物啊秘密啊什麼的,都不那麼重要。”他的手指輕叩桌面:“其實我不知道,大概族長也不知道所謂的隋宮寶物到底都有些什麼……那些外頭的風言風語我聽多了,說什麼還魂珠,多可笑。要真有什麼秘寶能讓人死而復生,祖宗們早就用它來喚醒文皇帝了,還留得到現在嗎。”
“還魂珠?”我一怔,忍不住笑了:“這東西可是好東西,如果真的有的話……那是能讓人不要命地去搶的寶物啊。”
“爲了召喚一個死去的人,賠上活人的性命,值嗎?”小陸挑起一邊脣角:“你也經歷過無數人的死亡,你覺得值嗎?”
我搖頭:“但總有亡命徒覺得值得。人若是有什麼慾望太過強烈,會忘了自己生存的本意——好像是誰和我這麼說過的。”
“大概不是你四哥就是你孃親吧。”小陸道:“我覺得唐雪燕不會用這種話來教訓人,至於你那個被追兵追殺居然能想到上樹躲避的師父,大約更不會說這樣的話。”
請原諒我,我實在沒忍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受受師父上樹那一幕仍可以清晰浮現在我眼前,那是多麼喜感的經歷啊!雖然那時候的恐懼是存在的,驚慌也是存在的,奈何時過境遷,我記得更清楚的還是受受師父一瞬間擠在一起的五官以及猴子一樣“嗖”地竄上樹去的身影。
如果那時候不是爲了和天策府搶“目標”,我們大抵不會如此狼狽。可要是天策府的人不和我們搶目標,受受師父也不會像個麻袋一樣被老崔撿回來的。
小陸也微微笑了,想來是憶起了那天的事情,可笑容倏忽即逝,他低聲道:“我倒也希望自己就是陸慎……希望我的家族不過是大唐一個普通的武官家庭,不要有那麼多的往事。如果我真的只是,只是陸慎的話,能和你在一起就要比現在快樂很多。”
“什麼?”我沒反應過來這突然轉變的話題。
“我只是希望家世平庸啊。”小陸突然看住我:“你能告訴我你的感覺嗎,在知道了我家族的事情之後?”
我咬了脣。若我說我對他其實出自前朝皇族全無感覺,那當然是假的。然而現在我心裡的感受應該怎麼形容呢,那種驚詫,激動,猶疑和畏懼混合的感覺……要找一個什麼樣的詞語才足以描述?
於是我也只能搖搖頭,話說給他也說給我自己:“那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了不是嗎?我……不在乎的。不管你姓陸還是姓楊,都是……三郎。”
那最後兩個字從我口中吐出的時候已經輕得幾不可聞。然而誰說柔軟的就沒有力量呢。陸慎的眼眸一瞬間亮得灼人,他伸了手撫上我臉頰,輕嘆一聲,似是喜悅又似是嘆惋。他的手指在顫抖,挨在我面頰上我感受得到。
我微微側了頭,口脣貼在他掌心上。他的手有點兒涼啊……腦海裡剛剛浮出這個模糊的念頭,那原本還挨著我的臉的手卻倏然收回了。小陸的聲音響起,恢復了他久有的那種散漫又柔和的口氣:“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和唐雪燕說完早點兒回來,我……等你回來還要接著練習呢。今天不練的話,明兒你的手臂和腿會更疼的。”
我應了出門,心裡有些茫然,可茫然裡還摻著幾分喜悅。然而想到要和唐雪燕回話,卻又覺得陽光都涼了不少。
這種感覺在我推開了唐雪燕居室的門的時候一下放大了千萬倍。
我猜那一瞬我的眼睛一定瞪大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而心臟都快跳不動了——我眼前出現的,身形長相和唐雪燕一般無二的,是個男人。一個長著喉結前胸平坦,雖然怎麼看怎麼像妞兒卻還是明白無誤的,男人。
簡直佩服我自己怎麼還笑得出來。沒錯,那時我還笑了:“首,首領……你……你這是……”
“很驚詫嗎?”那貨說話還是女人聲音,可咳嗽了一聲之後聲音便陡然低啞:“我是個男人,你從前也沒有看出來過吧?”
我心中那個感覺啊……真的沒法說了。有三個念頭同時擠進來:第一,扇我自己兩耳光看我是不是做夢,第二,扇唐雪燕兩耳光看我是不是做夢,第三,奪門而出找個道士畫符驅邪。
唐雪燕怎麼可能會是個男人!怎麼可能!
我一定是瘋了或者瞎了,大概是我開門的方式不對?我現在出去重新開門試試看?
“這……這……”我覺得我的牙齒舌頭和嘴脣都不聽使喚,當然,我腦內的一切在此刻都已經失控。
“他說什麼?”唐雪燕氣度優雅地在桌邊坐下了,仍然吐氣如蘭,可她,呃,他——他此刻越是淡定,我就離抽瘋的邊緣越近啊!
“他說姓楊。”能擠出這四個字我已經是盡了最大努力了。
“哦……陸校尉,果然是個坦坦蕩蕩的好漢啊。”唐雪燕含義不明地笑了:“既然他都說實話了,那我也坦誠相對比較好吧。希望我是個男人這一點沒有嚇到你……”
我能說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講什麼嗎?如果說小陸告訴我他家是前朝皇室支系這個消息帶給我的是“有人用棒子敲我頭”那樣的震撼,那麼“唐雪燕是個男人”這消息就達到了“把我狠狠地團成了一球然後砸在一面牆上”的震懾標準……
唐雪燕還在羅嗦,果然男人裝女人裝久了也會變得無窮婆媽起來:“我呢其實就是個男人……之所以現在恢復男兒身,是因爲……我有個願望需要陸校尉幫忙啊,如果我還假裝是女人的話,他會覺得我變態。他覺得我變態也不要緊,那個人若也以爲我是變態,就太悲催了……”
感謝天地我現在還能聽出這句話的關鍵在於“那個人”。哪個人呢?我不知道,但看著唐雪燕那一臉的嬌羞,啊呸,一臉的思慕,我還是大約能猜出那是個什麼人。只不過唐雪燕要找這某個人的話幹嘛要小陸幫忙?要幫忙和小陸家族又有什麼關係啊?
再說了,難道現在才說清楚他是個男人就不變態了嗎?這事早點兒敗露也改變不了他變態程度高得逆天的既定現實啊!
說起來大約是我早晨起牀的方式錯了吧,所以一天裡驚嚇是一個接一個層出不窮,還頗有後浪推前浪越來越誇張的趨勢嗎……
我猜要不是夕月及時出現我會活生生地被嚇死在唐雪燕面前的!感謝蒼天派來了美好的夕月月,她推開門,看到唐雪燕穿著男裝還搖著摺扇一臉欠抽貴公子模樣時,非但沒有驚詫,反而果斷地採取了行動。銀針飛過,唐雪燕就像是一個標本一般,被固定在了某個姿勢上動彈不得。
也許我該形容一下唐雪燕的造型。他右手搖著扇子,左手揚起,像是要給夕月打招呼,櫻桃小口咧開一半,貝齒半露,杏眼含春……
而夕月月面色嚴峻,她見唐雪燕不能再動彈,才憐憫地看了我一眼:“七虞……你……沒被他嚇傻吧?”
我打了個寒戰,終於回了魂:“還……好……啦……”
“早就該知道這廝不老實。”夕月走到動彈不得的唐雪燕面前,從他手中拔下扇子,狠狠敲了敲他的頭:“他是不是讓你去問小陸小陸姓什麼了?”
我點頭。
夕月敲唐雪燕頭的力度頓時加大了不少:“你就禍害我的病患吧你!等人家好齊全再問你能死啊?十幾年都等了十幾天忍不了啊?人家小陸虧得是心思寧和,要是換成你這種沒事兒就憂鬱哀傷孤苦冷清全天下雷雨狂風的,非得焦躁死!你就老實杵著吧你,再折騰幺蛾子,當心姐姐我一針扎得你想變女人也不行想當男人也不能哦!”
……夕月什麼時候成唐雪燕的姐姐了。明明這倆人站在一起就是伶俐美少女加強氣場阿姨的組合——現在是伶俐美少女加欠抽怪大叔的組合。
唐雪燕一身上下只剩眼珠子還能動了。他盯著夕月,目光中的頑韌堅強世所罕見。這明擺是“纔不被你的威脅嚇住呢哼”嘛。
夕月也盯著他,毫不示弱。
我就搞不明白了,夕月這算是爲小陸爭取權益?可她爲什麼要因爲小陸和唐雪燕搞成這樣呢?因爲小陸是她的病患?這樣的理由我纔不相信——各位看官還記不記得,當年在天策府,爲了把朵釀師母逼出來,夕月差點就讓我把受受師父給宰了的往事啊?那時候她還以“賴活不如好死”的理由加上暴力手段把想要挽救病患生命的老軍醫給控制起來了呢。
而刨除這一點,我實在找不到夕月非得攔著唐雪燕問小陸事情的理由了。她說是爲了讓小陸安心養傷,但現在小陸已經好得能把我打得找不著北了,被問幾個棘手的問題有什麼大不了的?再說了,她和小陸的關係也沒好到這種份上吧?怎麼看她和唐雪燕都纔是更熟悉的人呢。
“我是爲你好。”好一會兒,夕月的話音纔打破了屋子裡的岑寂:“你別把希望寄託在陸校尉身上比較好。他還年輕,也不是陸家族長,他知道那個秘密的可能有多大?你還是多尋訪一下,找找更靠譜的人吧。”
唐雪燕不能說話,可目光裡頭的不屈絲毫未減。這種頑韌固執大概只有驢子可以勉強一比……?
“別瞪著我,你又瞪不死我!”夕月把摺扇丟在桌上,大力一拍唐雪燕肩頭:“你說你……你要問也就算了,巴巴換回男裝,你看七虞被嚇得,現在都是傻的!趕緊換回來,不然你叫冰魄的妹子們怎麼辦啊?當做知心姐姐的首領咔嘣一聲變成個大男人……真真情何以堪。啊,七虞,那個,你就別和別人說這貨是男人的事兒了,反正你自己洗澡什麼的注意些別讓這廝看見就是……”
這話是往哪兒扯呢?大概是我受到的驚嚇太多,我已經不能理解他們想說什麼了。
喂,真想讓我幹什麼的話,得先讓我搞清楚狀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