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 我永遠也忘不掉答應小陸讓他離開那一天時我的糾結(jié)和掙扎,正如我永遠也忘不掉,他走的那一天時明媚到幾乎耀眼的陽光。
也許睡過一覺之後, 那些原本能讓人悲傷難受得沒有辦法的事情, 在心裡頭的影響會稍微淡去那麼一些。至少當我將馬繮遞到小陸手上的時候, 那一刻我心裡沒有秘籍, 沒有寶藏, 沒有唐雪燕,也沒有什麼國祚江山,有的只是這個銀甲朱袍對我微笑卻一定要離開我的男人。
早晨的光線簡直可以用清澈形容, 那透著亮的金黃都叫人心顫的。冰魄總堂的早晨極美,小陸拖我早起練刀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那麼一次。可現(xiàn)在, 他要走了。拿了那冊子之後直接去襄州……
爲國死戰(zhàn), 那是軍人的天職。可是, 並不是誰都願意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去戰(zhàn)場上餐風飲血,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的。
我想我臉上的神情大概是夠抑鬱, 小陸在接了馬繮的時候纔會用只有我聽得到的低聲和我說:“別難過。”
我以爲他還會說什麼的,可他卻什麼也不說了,翻身上馬,望著稍遠處站著的老崔慕容和夕月?lián)]了一下手便扣膝欲去。
不知是什麼衝動統(tǒng)治了我,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轡頭:“帶我一起去, 行不行?”
“……去了怎麼樣呢?外頭都是亂兵。”他的聲音還有猶疑, 可態(tài)度卻明明是要攔定我的:“就算去拿到那冊子的路上有我保護你, 我也沒空再送你回冰魄了。你就乖乖地呆在這裡不好麼?”
“我並不……並不是個需要人保護的女孩子。”我爭辯:“我也可以打, 雖然比較弱, 可是一般的亂兵還是……”
“我不想你跟去。這樣說你明白麼?你拿了書就會走?我可不相信,到時候你一定會以想哥哥什麼的當藉口跟我到襄州。正如同昨天和老崔商量, 他也打算用上峰命令壓著慕容不讓她去前線一般——打仗的事情,就該讓女人走開。慕容是軍人,她都……你又是什麼呢。七虞,你天生就該在長安城裡,好好當你的小姐。現(xiàn)在成了這個樣子,是我們這些該和敵人死戰(zhàn)現(xiàn)在卻還茍活著的男人們的錯。”
我不想哭,眼睛再酸再痛也不想流下眼淚來。可要憋住淚水當真還很難啊。我忍得抿住嘴脣顫著鼻翼,大概非常難看。
小陸卻笑了,縱使笑得再怎麼僵硬,也還是勾了脣角:“嘿,別這樣——大概我說得太可怕了?放心,我不會死那麼早,不然怎麼捨得——來,給軍爺我笑一個,要不軍爺我給你笑一個?”
……俏皮話?我一愣,有那麼一點兒想笑,就藉著這一刻微微的放鬆,我急轉(zhuǎn)過身,用力一跺腳。腳腕上微麻的疼痛傳來,我啞著嗓子叫道:“你趕緊走!纔不要給你笑!”
不敢再看了,再看說不定就是拽住他的戰(zhàn)袍不讓他走,再看說不定就是淚如雨下難捨難分,再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會發(fā)生什麼。
背後傳來一聲“嗯”,接著有人把什麼東西插在我的髮髻上,馬蹄聲響起,如驚雷般疾速掠遠,我卻不敢轉(zhuǎn)身。
想他已經(jīng)走得夠遠了——慕容都走了過來,牽起我的手,低聲道:“轉(zhuǎn)身再看他一眼好不好”的時候,我才扭過了頭。
並不是我要哭啊,是他後護心鏡上流轉(zhuǎn)瀲灩的那一道陽光,偏要直直映進我眼睛罷了。
慕容握著我的手指有些收緊,微微的疼,卻疼不過我胸口如被錐子來回刺戳的感覺。那樣的痛感,能讓人周身都沒了力氣,軟塌塌的,就靠在旁邊的慕容身上。
眼淚從我頜下滾落她頸間,慕容身上淡淡的香氣似是有讓人安心的力量,而她輕柔的安慰像是歌聲,縈繞耳邊聽不太清卻讓我心裡頭寧定下來了。
她說:“他會回來的,七虞,等叛逆平息,我們所有的人的牽掛,都還會好好的。”
那時我只當她在勸我,後來我才知道,那話也是她說給自己聽的。
“後來”,也就是要到了一個多月以後,老崔也啓程前往襄州的時刻了。他果然如他自己所言,一條“死都不許出冰魄”,把乾瞪眼的慕容堵在了這小小的殺手總堂裡。
“爲什麼不許我去?”我躲在牆根後頭見證過慕容的抗爭:“我也是軍人!”
“你首先是個女人——襄州也不是天策府,那些士兵什麼時候見過在軍中的姑娘?你去了不是去打仗的,是會被圍觀的,也許……還更差些。”
“他們誰能傷我!”
“不用傷到你,只要你的出現(xiàn)讓軍紀難以維持,就相當於幫了敵人了。”
說真的,我從來都不相信一隻不靠譜的老崔會有這樣一面。而彼時老崔剛剛從老家接來的媳婦也在我身邊躲著偷聽,看著她的表情,我相信她也沒見識過這樣的丈夫……
也許,每個人心裡頭都有一個絕對不可以觸碰的底線吧。對於老崔來說,或許真正重要的只是打贏這一場仗,所以纔有不顧慕容反對的堅持與幾乎強橫的命令:“我不管,這是上司的命令,你敢不從麼?”
結(jié)果必然是慕容不敢。送老崔走的那天早上,我沒有看到慕容,而那拉著相公的手你儂我儂許久最終卻不得不放手的崔家夫人哭成淚人兒的時候,也沒有一個能撐得起場子的軍娘來安慰她了。
因爲慕容自己就躲在唐大的地盤上,我找到她的時候,她面前的一堆柴禾已經(jīng)變成了碎片,最適合拿來引火……
而彼時的她依舊滿懷鬱憤地劈砍那些木片,看起來整個人都不好了。
當我出現(xiàn)的時候,慕容丟了手上的斧頭,拖住了我:“走,咱們姐倆兒喝酒去。今兒個不醉不歸。”
——於是,在崔夫人憂傷難抑的這一天,借酒澆愁喝得看到月亮都成了兩個的反倒是被禁足不許上戰(zhàn)場的慕容和被禁足不許去襄州的我。
慕容的酒品實在稱不上好,大概只能算是比我好些——我喝多了是會哭鬧的,可慕容喝多了就是說話,不停不停地說話。被酒殺得略啞的嗓子配著幼兔般紅紅的眼睛,看著怎一個滄桑了得。
另外,慕容的酒量也就比一杯倒的陸慎好那麼一點兒,我還沒醉呢,慕容已經(jīng)握著我的手,開始講掏心窩子的話了。
“你知不知道……”以這話開頭,她定是有一份長篇大論了:“我做夢都想回到軍中去,我想平叛啊,想回家……我家在范陽,對,就是那個安祿山的老巢。”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和她相識的那天,那個作惡的員外,貌似也還是在范陽的地界上?
“我姓慕容。”她的目光投向小院的矮牆外,開始了自說自話的回憶:“我家是幽燕大族,男兒尚武勇,女孩子卻被認爲就該躲在深宅大院裡頭——我不願意,我想像堂兄們一樣成爲軍人,叱吒風雲(yún),躍馬橫槍。我的武藝絕不比誰差些,但哪支軍隊會要女人呢。後來費盡心思打聽到天策會收女兵,還有女軍營,我就偷換了男裝跑出家門。可這下族長家主們卻不依了。後來他們說如果我能把那個家族叛徒——嗯,就是那個員外——給殺掉,他們就同意我重歸家門,但,是以男兒的身份。”
我一怔:“這……”
“換句話說,他們家裡的我,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就算這樣,我也還是關(guān)心他們的呀,那些一腦袋糠的糟老頭子們,也算是我叔伯爺爺們呀。幽燕淪陷,我想回去救他們啊,這些……崔校尉這個混蛋,這個混蛋。”慕容砸了酒盞,恨恨道:“憑什麼女人就不能上戰(zhàn)場呢——七虞,你們回來之前不是在睢陽麼?我聽說那裡的女人,縱使是民女,都可以上城頭抗敵,那憑什麼我一個軍人卻必須龜縮在這裡……”
“那是因爲睢陽要守不住了——對了,我還不知道那邊現(xiàn)在怎麼樣了呢,”我想緩和她的情緒,便道:“那個張大人還是挺好玩兒的,他送我們?nèi)ゴ虤硨⒌臅r候還給小陸敬上送行酒,你知道,小陸是個一杯倒……”
可我話還沒說完,慕容臉上便浮起的淒涼笑容是怎麼回事?我的語速越來越慢,終於停下:“你……怎麼,你有什麼要說的麼?”
“睢陽半個月前就淪陷了。”慕容盯住我的眼睛:“陸慎不讓我告訴你,但……淪陷之前,全城什麼吃的也沒有了,張大人殺了自己的愛妾給士卒吃……”
我一驚,突然就覺得剛剛當下酒菜嚼下去的幾個蜜餞果子在胃裡頭造反,鬧著要出來。
“……如果那時候,你們還在睢陽,能撐得住麼?我猜,若是讓我吃人肉,我寧可去死。”慕容的聲音帶著幾分自嘲:“但是陸慎和崔校尉……他們就難說了。或許男人和女人到底不一樣,只要能打贏仗,他們確實是什麼都能做吧……真這麼說的話,女人,的確不適合戰(zhàn)場啊。”
仍是秋日天氣,不算冷,可我分明感到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算啦,”慕容拂袖而起:“總有一天叛亂會平定,到那天我再回天策府,有本事他姓崔的還攔著我!”
我卻一把把她拖回來:“那你和我說——襄州現(xiàn)在怎麼樣?”
“還沒打起來。”慕容手托腮,臉蛋兒上沁出柔潤的紅暈,和她英氣的面容倒有些不搭:“陸慎和老崔他們過去說不定就開始打仗啦。說真的,七虞,我覺得襄州不是那麼好打下來的,你別太擔心。但守城這種事,無論如何都不會太輕易。”
……到底是不用太擔心還是要擔心一下啊。我這裡糾結(jié)混亂著,慕容卻又撿起了剛剛被她摔翻的杯子,朝我一示意:“我?guī)至耍汶S意。”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頭痛欲裂地醒來時,才突然想明白一個問題:慕容那是把杯子摔過一次了啊,那裡頭的酒已經(jīng)潑出去了吧……?
等到夕月推門叫我去吃飯時我的頭就更疼了。因爲夕月很悠然地提了一句話:“昨兒你和慕容都喝高了吧?怎麼在菜地裡爭著搶著要劈了唐大呢?”
……這絕對是假的,我酒後失態(tài)最多是去菜地裡見菜踩菜見草踢草,殺了唐大?別說我沒那個心情,我也沒那個本事啊。
“就算唐大穿著一身木頭色的衣服,他也絕對不是根柴啊,”夕月像是想到什麼好玩的事情,笑得花枝亂顫:“他一邊跑,你們一邊在後頭追……”
真沒良心。我默然,這種糗事知道就知道了吧,還非要說出來讓正主兒也糗一下是什麼居心。
而進了飯?zhí)茫揖透泳拘摹D饺菪∧槂和t,挽著弄沉師姐的手,美人慵懶地靠在她身上明顯是酒還沒醒的樣子。我的位置在她旁邊,過去了才聽得到弄沉師姐苦悶的小小聲:“七虞,你再敢和慕容喝酒我就和你拼了。我好不容易弄來的桂花糖昨天被她全部吃光了,沒糖吃你讓我怎麼活呀?”
我正頭疼要不要賠師姐的桂花糖,那邊唐大端著點心盤子進來了。我忙著打量啊,好歹他是沒受什麼傷,可是路過我和慕容身邊的時候,腳步都有種微妙的飄忽感……
這世道啊!醒酒醒得早是錯嗎?我恨不得找朵釀師母要塊面紗把臉蓋住的時候,弄沉師姐給了我這一天之中最大的一打擊:“對啦對啦,夕月月有沒有告訴你昨天你們追打唐大的事情呀?你們把蔬菜都踩壞了,夕月說讓你們?nèi)パa種呢……”
補種是什麼樣的概念啊!我在勞作中誠懇地於心中默默和唐大道歉了萬遍——他真的不容易啊,冰魄這麼大的菜地,這麼大的菜地!他居然能一個人種過來,這豈止是一個奇蹟可以形容的……
而我,如今也要去重複那個奇蹟了。
慕容依舊醉酒狀態(tài)不可依靠,而師門的一幫禍害都列隊在田邊,望著手握碧綠菜苗要死不活的我。
幸甚至哉道姑師父不在,不然我要如何和她解釋這個全無美感的畫面!
不過,說到這個,突然有點想她是怎麼回事呢,要……要出去找她麼?
這個念頭在我種完菜仍處於半死不活狀態(tài)時被冰魄的現(xiàn)實領袖夕月給堅決否定了:“你出去幹嘛?陸慎走之前可是把你塞給我照顧……呃,你別,別拽著我袖子……這樣吧,如果官兵能收復長安,我就許你出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