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覺得尉遲朝素應該早就猜到師父的身份不能見光了,否則他怎麼也不會用這種手段——好吧,其實就是介紹全長安最美味的鯉魚膾外加滿足我好奇心的手段——來打聽師父到底是幹什麼的。這當然可以理解,道姑這個職業實在太容易弄出風流韻事來了,前幾天陛下還下旨關閉長安城裡頭的某個女觀,改由男性道士主持呢。
再說了,師父又長得那麼漂亮,再說的再說了,就算師父不漂亮,也還是他的心上人嘛,他怎麼可能不在乎呢。
我不知道他從前是怎麼揣測師父的,應該是已經猜到幾分她會武功了吧——當年我可是揹著巨大的,隨時都可以引發人民羣衆恐慌的鋼琵琶去見他的。有我這樣暴力的徒兒,還能有嬌弱溫柔的師父嗎?用爪子想都不可能嘛。
所以,在我小小聲說出“殺手”兩個字的時候,他並沒有驚詫,反倒鬆了一口氣般地點了點頭。
“這個答案……你怎麼想?”我對上他的眼睛,惴惴不安地問——如果他因爲師父的身份而放棄了和師父在一起的打算的話,我一定要好好修理他。打不打得過另說,否則師父一定好好修理我的。
他默然一陣子,舉起面前的酒盅,揚起修長的脖頸,一飲而盡,才道:“還好。”
“還好是什麼意思呀!”我卻急了:“你會因爲師父是……是殺手就……就不喜歡她了嗎?”
“不會。”尉遲朝素搖頭:“她殺過人嗎?”
“……廢話,殺手不殺人怎麼可能哇?她殺人就像你騎馬,咳,不是,也不是那麼草菅人命啦……我們只針對主顧的目標喲,別人不會受到誤傷的。”
“我知道,”尉遲突然盯住我,一字一頓道:“那就是說,你們也有失手被殺掉的風險?”
“現在我沒有。但是師父她可能有——呃,師父武藝還不錯的,被殺掉的可能性不大啦,”我看著愁上眉尖的美男尉遲,實在不好意思拋下他逃走,只好先安慰一下:“你不用擔心。還有哦,師父跑路的本事天下第一,當年要不是你施用美人計,別說你們金吾衛了,就是把神策軍也拉來幫忙都不可能捉到她的。”
尉遲朝素居然笑了一下!大概是想到當年和師父的初遇了吧,可那笑容就像煙火一樣隨即熄滅,他沉聲道:“可她很久都沒有來長安了,我想找她,也找不到……”
“你是不是想讓我幫忙找她?”我頓悟,跳起來道:“不可能的,尉遲將軍,她根本也沒來找我啊!”
“所以我才擔心啊。”軍爺好看的眉毛皺在了一起:“就算她不喜歡我了,不來見我,可你是她徒兒啊,她總不會就這麼丟下你——其實只要知道她平安,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是好的。”
“其實她就算不要我也不可能丟下你。”我說了實話:“可能是近來有些事情……”
“事情?”尉遲朝素皺眉:“她是殺手……你們又要做什麼?”
我們能做什麼?這麼久沒有動作意味著組織在積蓄能量啊,意味著下個目標非常大啊,不出意外的話就是楊國忠啊,可我能說實話嗎?金吾衛不是天策府,他們的職責不是爲國鋤奸爲民除害,而是保衛長安城啊!其中當然也包括躲在長安城的蛀蟲們。我要是說我們準備殺楊國忠,那不就等於一隻耗子跑到貓跟前揮著爪子表示我要偷糧麼?
我不曉得尉遲朝素會在師父和職責中選哪個,這樣冒險的事還是不要做的好。
“我不知道。”我換上無辜臉:“我都不在組織好幾個月了,怎麼說也不會通知我的。你放心啦,師父有空肯定會來找你……”
尉遲朝素苦笑,好吧,我也有點不忍心騙他,可這時候我怎麼能因爲對他的同情暴露師父和組織呢?我必須得撐住,嗯,撐住!
然而,就在我們一個內心糾結一個臉上糾結的時候,某個爽朗的聲音從後頭響起來:“好哇,二弟,你居然在這裡和姑娘閒談,你不是說不娶親——啊,虞七小姐?”
我扭頭,見一個高挑俊朗的傢伙歡脫地蹦跳了進來。他身上還穿著金吾衛的鎧甲,可臉龐與朝素君一般無二,除了尉遲朝玄還能是誰?
“別亂說!”尉遲朝素站了起來:“我是有事問她,不是什麼男女私情……”
我拼命點頭:“是啊是啊,重要公務,咳,重要公務!”
“……和高貴的小姐談公務活該你討不到媳婦。”尉遲朝玄嫌棄地剜了自家兄弟一眼:“店家,店家!這桌你看看是不是該免單?”
我笑得非常尷尬:“這個不好吧……”
“反正你們在談‘公務’!”尉遲朝玄笑得像是滿臉都塗好了陽光:“既然是公務呢就應該由百姓支持一下嘛!”
於是,“啪”地一聲,尉遲朝素黑著臉拍了一把通寶在桌上:“你這種人真是討嫌!”
“居然嫌自己哥哥,真是太叫人傷心了!”尉遲朝玄對我使個眼色,拿著腔調道:“爲兄也只好先順應你的意思消失,回見啊尉遲將軍!”
這什麼眼神啊!分明就是“我纔不相信你們的話呢”外加“好好伺候我二弟啊”……我背上爬過一溜寒意,就像是受受師父的蛇在我後背遊走一樣!
尉遲朝素尷尬地咳了一聲,也亮了嗓子叫來了店家,指指桌上沒怎麼動過的切膾鯉魚:“這個裝食盒給七小姐帶回府上。”
哎哎哎果然是重色輕友啊?師父的消息打聽到了就不理我了,一條鯉魚就想打發我你個小氣鬼!我在心中默默唸叨許久,接過店家遞來的描金紫漆盒子時才停止了腹誹。
“我先告辭了。”尉遲朝素匆匆道:“朝玄那個人嘴巴不把崗,說不定怎麼編排我和你呢。這事要是傳出去……”
“傳出去不要緊。”我拖著長音揭穿了他的真實意圖:“你是怕讓家裡人聽說了就會被逼婚會對不起我師父吧?放心,尉遲大爺,我可是很孝順的徒兒。如果我娘要我嫁你,我一定想辦法把師父打扮好了塞進嫁衣裡頭替我!”
他居然笑了,胡亂擺了擺手:“不是說這個,你一個女孩子家的名聲……”
“虞七小姐將門虎女威武剽悍——我的名聲都這樣了,反正也嫁不出去。”我拎著食盒,擺擺手:“你還是去追你哥哥吧,我若是有了師父的信兒一準託人告訴你。如果你要報恩的話,我可不稀罕長安特產大紅棗什麼的。”
那個大紅棗簡直就是我不能忘卻的噩夢啊。當年師父帶回它們給我,我吃的第一顆就有蟲子!後來它們被我拿去跟小城娘搞外交了,不管它喜不喜歡統統塞給它了,也許這就是小城娘一向喜歡踩我臉的肇始了。
現在我當然是吃不到有蟲子的大紅棗了,不過當年抱著小貓強行喂切了片的棗幹給它的日子真是讓人懷念……不曉得師弟怎麼樣了,不曉得徒兒怎麼樣了,不曉得冰魄裡和天策府裡的人怎麼樣了啊……
可能是我的思念太過於殷切打動了上天,當天晚上,從我住著的屋子屋頂上傳來了一個細細弱弱的聲音:“徒兒?徒兒你是住這一間嗎?”
首先要說明一下當時的環境,道姑師父的聲音本來就極其溫柔,而那時恰好月黑風高最適合鬼神出行!聽到這一聲呼喚的時候,我壓根就沒有“啊師父來了好開心”的覺悟,反倒有了“天哪難道師父真的在某次任務裡失敗打算拉我去陰間跟閻王評理麼”的詭異想法。
於是我靜默。
師父卻不依不饒,又輕輕叫了一聲。我抱緊了被子,渾身顫抖,恨不得假裝自己根本不存在。
於是師父也失去耐心了。她直接把門推開——我居然忘了閂門,出現在我面前,拎起我:“臭丫頭,居然不答應爲師!爲師好傷心!”
房間裡頭的燈燭搖著光,我分明看到了師父的影子,這才安下心來,拍拍胸口道:“嚇死我了啊,師父……今兒你家軍爺還念你。”
“啊?”師父的眼睛一閃光,卻又是苦笑一聲,才道:“他怎麼說?”
“他問我你是做什麼的,我要他保密才告訴他,之後他還說不管你是做什麼的他都還喜歡你喲!”我雖然覺得師父的狀態有些奇怪,但想來還是該高興的,便興致沖沖地都說了。
可師父的眉頭卻越皺越深,最後甚至低頭不出一聲了,我都住嘴了好一會兒,她才道:“算了,還提這個幹什麼?”
算了?我一愣,伸爪子拽住師父:“哎?怎麼會算了的?他說了喜歡你啊,而且我娘也說他一直不娶親,不就是等你麼?”
“……是不是又有什麼關係。”師父非常不見外地走到了我房間的桌子邊坐下,臉上竟是毫無光彩的,低聲道:“實話同你說,近來確實是在忙準備……準備殺羊的事情。此事一起,我和他……你覺得還可能麼?”
“……”我頓覺被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盯住師父,心裡頭一瞬空茫茫的。是啊,若是楊國忠死了,殺人的人和金吾衛自然就結下了樑子,師父也根本不可能再得到什麼“小姐的身份”,更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嫁進長安的世家裡頭。如果註定是這樣慘淡的結局,那麼還何必渴望過程中的美好呢?
我咬著嘴脣,想了好一會兒,才磕磕巴巴地說:“但你們是彼此喜歡的呀,師父,你們……”
我無法順暢地表述出我的意思來,只有一點分外清晰:我不願意他們就這麼分開了。刺殺楊國忠固然是大事,可難道爲了這個就活該要犧牲師父和尉遲的終身幸福麼?今天尉遲才同我講過他對師父的心意,那麼專情的樣子!
爲了國事總有人要犧牲,但我想不通爲什麼是師父。明明天策府的人都認爲生無可戀的人是影子唐雪燕啊!雖然我不知道唐雪燕是被什麼事情打擊得失去了生存的動力,可人家李將軍和她相熟,他的話總該是有幾分道理的吧?
我知道,對於冰魄這個組織來說,首領的重要性高過我家的道姑師父。可平心而論,我寧可這次刺殺由影子親自完成……其一她本事高些,成功的可能更大,其二,反正她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幹這種事情何必還禍害師父?
望著面色哀慼的師父,我覺得自己心裡頭都難過得想要哭出來了。如果尉遲知道師父的爲難,他會怎麼想呢,能不能原諒師父呢?
“算了。”師父垂著腦袋怏怏坐了一會兒,突然擡頭,道:“你現下都做些什麼?”
“我?吃喝玩樂。”我在榻邊坐下,晃著腳道:“無聊得要死。”
“那……這次刺殺楊國忠,你參加麼?”師父眉一挑,眼神和方纔一點兒都不一樣。彷彿這一刻她又恢復成了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強大道姑,不再是剛纔爲戀愛傷神的女孩子了。
“我想!”我脫口而出。
我已經太久沒有去執行任務了,小陸送我的刀,根本就不曾得過飲血的機會。對於一個殺手來說,奪走目標的生命,那是天職是本分也是生活的意義,相比在精妙的計算和安排中殺戮,小姐的日子實在是無聊得讓人長出蘑菇來。
然而,叫出這句“我想”後,師父的目光卻迅速讓我快要燒起來的血冷了下去:“真的?可你要知道……現在全長安都知道你是虞府的小姐。如果你也來插手的話,大概會牽連府上……”
我低頭,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師父卻沒有停下說話的意思:“所以我們商量,你還是不要直接出面的好。”
“那你來找我幹什麼?”我氣餒,心情格外不好——就像有人端了一大盤美味的點心,笑瞇瞇地問你想不想吃,卻在你要伸手的時刻將點心又拿走——是那樣鬱悶的,被人耍了的感覺。
“你可以做點兒別的!”師父跳起來:“聽說,府上的夫人和金吾衛裡頭某位將軍的孃親關係很好,是不是能……”
我翻了她一白眼:“是,我娘和尉遲將軍他娘關係不錯——她能搞到的東西你統統可以直接去問尉遲要啊,何必如此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