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不說,我回家之後,最歡樂的人是我孃親。
娘還不知道爹爹出事的消息,而且據四哥的看法,在朝廷徹底調查清楚此事之前,這個消息是不會被公佈的。於是不知道夫君出事的娘,又發現女兒回家了的娘,是何其歡樂的面對每一天的生活??!她臉上的笑容都遠比往日生動——這是她房裡的婆子們說的。
而且她現在還滿心歡喜地想要給我張羅婚事……滿長安的裁縫首飾匠加上脂粉商輪流上門給我收拾行頭,照這個折騰辦法,四哥和爹這個月的俸祿算是白拿了。四哥看到拿著賞錢歡喜離去的商人們時神情就特別沉鬱,而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但我到底是個女孩子,就算理智告訴我,這樣大張旗鼓唯恐別人不知地置辦衣裳首飾,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都不是一樁好事,可看著漂亮的衣服一件件做出來,我也還是忍不住要歡喜一下的。
能換上漂亮的衣服,梳起好看的雙鬟,在丫鬟們的伺候下打扮得嬌豔動人,像一個真正的大家小姐一樣悠閒生活,怎麼說都還挺舒坦的。
然而,這種毫無壓力的舒坦生活並沒有維持多久。當虞家七小姐待嫁的消息通過娘和那些夫人們傳出去之後,我就不得不面臨一個新問題:我要嫁給誰呢?
如果我並不曾被弄出府外,我就還會是個簡單而順從的貴族小姐,隨便爹孃給我安排下誰家兒郎,我都會理所當然地從命嫁過去。但我已經不可能完全回到一個樂天安命的小姐角色上了啊,那些在我眼前有意或者無意出現的少年們……好吧,請允許我很不厚道地挑剔你們。
這些人??!有的太糙,看起來就讓人想皺著眉頭轉身而去,有的太細,掏出的手帕薰著濃香,讓我懷疑自己被丟進了波斯人的香料鋪子;有的太高,站在他身邊我宛如一頂幼弱的蘑菇,有的太胖,站在我面前我都覺得無法呼吸。
我得承認自己也不是什麼絕色美女,自然也不可能提出未來的夫婿要豐神俊朗顧盼生姿這種挑剔要求。但我到底是個女孩啊,女孩子總有挑剔的權力的——別說我長得還算過得去,家裡也算不錯,就算我面若無鹽體似黑炭,也可以拒絕自己不喜歡的人吧?
如果讓我和這樣的公子哥兒生活一輩子,我寧可嫁不出去……和他們相比,本來就長得更好看,氣質也更爲硬氣的小陸簡直太美好——他還送我刀,還和我說這刀配我最好呢。
而且,就算沒認識小陸,娘也沒有逼我嫁給他們其中的某一個呢,我何必這麼趕著爲難自己?
但奇怪的是,我見到孃的第一天,她最先想到的人就是尉遲家那對雙胞胎,可直到我在各種場合見過的少年公子數量可以用打來計算的時候,這兩位尉遲將軍都沒有正式出現。
我見到他們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之後的盛夏了。彼時我已經被各種少年公子的出現搞得眼花繚亂煩不勝煩,甚至開始考慮要不要和四哥說讓我躲出去幾天順便回冰魄一趟了。我當真不是那傳說中典雅明麗的長安小姐,讓我坐在高墩子上微笑不說話還是可以的,但要我吟詩打扮並應付那些只喜歡吟詩打扮的姑娘們的公子哥兒,卻實在是強人所難。我寧可按似初師父說的那樣,練四個時辰的劍不歇息……
當我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永遠不可能成爲一個淑女,而那些向虞府求親的少年們期待的都是如孃親嘴裡提過的大姐和二姐那種溫婉賢淑高貴的女人時,我就決意要破罐子破摔了。
當公子們打聽我愛看什麼書的時候,我叫丫鬟回答《孫子兵法》,當公子們問我平日消遣的時候,我表示我只喜歡玩刀劍,當公子們演示瑤琴時我建議這玩意可以劈了煮肉吃,當公子們炫耀獵物時我表示屠殺山雞和兔子實在不是男人的作爲……
總之,公子們訕笑著表示“七小姐當真將門虎女”,面色還帶著幾分欽佩,著實顯示了他們良好的家教。
——可你要知道,誰會想娶個母老虎回家啊,是不是?
然而,我著實是很享受衆人都被我嚇跑,再無一人敢來問津的日子。虞府再次寧靜下來,就像我剛剛回來的樣子。我有時練練小陸送我的那把刀,不得其法,只是還按從前劍術的套路,也還能劈幾個木樁。四哥有時候閒了也會操起武器和我對幾個回合。而爹爹的事情還是沒有消息,但許是因爲我和他不熟,慢慢地竟也不那麼掛心了,想起來倒是好一陣愧疚的。
當然,也可能是因爲天氣太過炎熱,所以連同奸臣們在內的大家都懶得折騰些什麼事情了。陛下又帶著貴妃娘娘去消夏了,我家裡的櫻桃也都熟了,除了我想到爹爹還會內疚,想到冰魄的人又忍不住有些心酸之外,這真的是個非常美麗的夏天。
見到兩位尉遲將軍也就是在一個典型的夏日午後。我坐在屋檐下慢慢享用一隻冰碗,蟬趴在某幾棵樹的上頭聒噪,風吹動包銀的細竹簾,就帶上了幾分清水般的涼爽。
我吃掉冰碗裡頭的那顆櫻桃,一擡頭,正望到兩名身高體態都極爲接近的青年跟著六哥越走越近——好吧,六哥在虞家其實是個不存在一樣的角色,和四哥相比他完全就是個紈絝子弟,鬥雞走馬射獵賞姑娘,雖也是孃親生的,但還是叫家裡頭的人沒法看得上。我回家這才幾個月,在虞府的地位也都比他高些了。但好在他性子算得上頂好,我雖然不是特別喜歡他,但平日裡說說話打個招呼倒也有。於是,我舉了爪子,甜甜喊了聲:“六哥!”
三個人同時望過來,這一來我就愣了——我自是認得出師父家的軍爺長相的,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擺在一起叫人怎麼分辨嘛!六哥倒也笑著回了禮,還說了一句什麼,可我光顧著盯著那兩位果毅將軍發呆了,什麼都沒有聽清。
這下六哥的話裡就帶著幾分含笑的責備了:“七女子,偷吃冰碗不給哥哥我留一份也就算了,還盯著別人看不聽我說話,太失禮啦!”
我吐吐舌尖,點頭。六哥他們已經走到近前了,我能看清那兩位,那兩位也肯定看得清我——其中一個微微蹙了眉,轉眼卻又笑了,另一個則很謙遜地行了個禮:“七小姐?!?
……第一個應該是朝玄吧,喜歡招惹姑娘的,第二個應該是朝素吧,非常正統的——可是到底哪個纔是師父家的??!
我只好站起身,對他們回了禮,又嬉皮笑臉地把六哥的“怒氣”應付過去。接著他們三個人一起離開了。我看著他們的背影,突然覺得格外思念師父。她要是在就好了,她能不能認清自己的戀人和他的兄弟哇?
正想著,其中一位尉遲將軍便折回來了,走到我面前,道:“是你?”
這是什麼問題!我只好勉強笑笑:“呃……是我。”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才道:“似初呢?”
哎喲這個果然是師孃……啊不,師爹啊!我頓時熱淚盈眶:“我也不知道啊!我被四哥接回來之後就沒見過師父了……”
對方眼中原本還閃耀著的希望光芒一下就暗淡了:“……你也……不知道?”
我點頭:“是呢?!?
“……”他苦笑著四處掃了一眼,道:“現在不方便說話,回頭我請你出去相會再說此事,請一定賞光……”
“沒問題沒問題!”我很豪爽地揮舞爪子,心裡頭卻有些膈應——我從七虞變成了七小姐,他就用上了“賞光”這種詞,真是好生分吶!我明明更喜歡他丟給我一包點心然後“小七虞去一邊吃吧別打擾我和你師父”的那種口氣……好吧,我承認,我真心喜歡的其實是丟給我的那包點心?;亓烁?,各種名貴點心我倒也不缺,但好像怎麼都不如當初從他和師父那裡敲詐來的味美酥鬆。
到底家裡頭的點心是我家裡的錢換的啊,吃了多心疼啊,我就是小氣怎樣啊,我家裡頭的錢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啊,那是我哥哥當將軍賺來的多辛苦??!
於是,當這位我仍然不曉得是朝素還是朝玄的尉遲將軍遣人邀我出門的時候,我懷著“說不定這次還有免費的點心贈送”的美好願望,快樂地蹦上了馬車。馬車行駛到某個小酒肆停下,我這才意識到情況不那麼美好——哪兒有在小酒肆送點心的事情???
果然,當我進了那酒肆,便發現著便衣的尉遲將軍已經喝得半醉了,眼睛都有些泛紅。
這這這這是什麼情況?。?
我忐忑不安地坐過去,伸出手在他面前晃晃:“喂,這是幾個指頭?”
“三個?!蔽具t將軍橫了我一眼:“我沒醉,清醒著呢?!?
“……”我認命了,所有的醉鬼都喜歡說自己沒醉,昨兒喝得搖搖擺擺的六哥還和我叫囂他沒醉不信下一盤圍棋呢:“說吧,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訴你!”
尉遲將軍瞇著眼看了我好一會兒,才道:“那你告訴我,似初到底是幹什麼的?”
“……道士啊,啊,女冠?!蔽倚呐K猛地一跳,努力想回答得面不改色。
道姑師父的真正身份是要保密的,我們的身份都要保密的,這個和誰都不能說。如果道姑師父認爲她和軍爺已經親近到能公開這個的份上了,自然輪不到我出賣她,如果沒有,我就更不能說了。
“你騙人?!彼ど烀嬕蛔忠活D吐出這短語:“我去問過了,一個一個道觀都問過了。長安城裡沒有一家道觀裡頭有她的,她……”
“誰和你說師父在長安城修行啦!”我急忙打斷他:“天下那麼大!她在哪裡修行不行???”
“啊?”尉遲將軍一愣,又搖搖頭:“不,她經常在長安……要真是雲遊道人的話,爲什麼總是……”
“因爲長安有你嘛!”我臉不變色心不跳:“你和師父的關係那麼好,她當然經常來長安陪你咯!自從她和你好了之後都不怎麼管我了呢。”
“那你呢?”他突然盯住我:“你也是道姑?”
“當然不是!”我叫道:“我哪兒像道姑?”
“如果你不是道姑,你沒有學道——那她爲什麼是你師父?”尉遲將軍再次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她撿到我的啊,”我只好打馬虎眼,企圖騙過他:“爲了報恩,呃,我就……”
“你騙人。”尉遲固執地再次點出我的真實意圖:“你要是報恩,怎麼都可以,何必,非得……認,認師父?你說,似初到底是做什麼的?”
“……”我有些沮喪:“就是道姑,你愛信不信!”
“你知道嗎,她和我說過?!蔽具t顫顫悠悠擡起一根手指指住我的鼻尖:“她說,她的徒兒七虞,撒謊被戳穿就會著急,著急了就惱羞成怒,再不解釋,直接抵賴!”
師父啊師父,我全心全意可都是爲了你,你卻一點兒好事都不做!不說爲了我吧,至少也要爲了你自己啊!
“快說!”尉遲的態度異常堅定,我只好猛地站起身,準備開溜。
我就不信了,我跑了之後他還能去虞府逼著我說!
這個想法本身或許是沒有錯誤的,但卻是不可行的——我剛一轉身,後頸子就被尉遲給拎住了。他把我按回了座位上,英俊的臉上浮上一絲帶著醉意的警覺:“想跑?沒那麼容易?!?
扯著我衣服的大手和鐵鉗子一樣真是太可怕了。我只好頹然坐下:“你幹嘛非要知道這個呢?”
“我……”尉遲卻語塞了:“不能知道嗎?我就是想……”
“你先告訴我你是誰?!蔽叶⒆∷骸澳闶墙形具t朝素還是尉遲朝玄?”
“你問這個幹什麼?”他似乎因我直呼其名的問題而有些困頓:“這和似初是做什麼的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就我孃的說法,尉遲朝玄應該是個全無心機開朗熱情的人,和他說師父的真實身份當無大礙;但是尉遲朝素卻從來都是個安靜得讓人捉摸不透的孩子,和他說師父是殺手——嘖,這真的不是找死嗎?
“朝素。”軍爺垂了生著細長睫毛的眼簾,低聲道:“我都告訴你你問我的事情了,你能告訴我似初的身份了吧?我保證,我不會和任何人說,也……也不會爲了這個就做出什麼事情來。我喜歡她,不管她是什麼人,做什麼事,都……都喜歡她。只要她願意同我在一起,我甚至可以給她一個高貴的小姐身份的……真的,小七虞,我們這麼多年了,你都看到了。那……那我待她的心,你還……還不瞭解麼?”
他叫我七虞了誒……應該是真的沒錯吧?如果是冒牌的,無論如何都不會那樣叫我吧?
我想了想,道:“我告訴你也可以,那你保證……保證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的上司!”
尉遲朝素皺了一下眉,但還是很慎重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