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陛下和那些王孫貴胄們不得不跑來川蜀避難的話,那麼……他們會不會就賴在成都死活不走了呢?
我在涪州就把沒有留給山賊們的那匹馬給放開了,自己又選了匹老瘦馬往成都來。走了一天左右便進(jìn)了成都城。
不能不說,這地方應(yīng)該很合那些除了鬥雞走馬美人佳釀之外就別無所愛的長安公子哥們的心意。雖然在他們心裡——也是從前的我心裡頭,這裡太過靠近南方的蠻族,大概民風(fēng)總是有些無禮和粗俗;而地處偏遠(yuǎn)潮溼悶熱,也實在叫我們這些習(xí)慣了春秋高爽天氣的長安人架不住——但真的要來看看的話,壓根就不是這麼一回事嘛。
這地方夠富庶,城裡也夠繁華。蜀地特產(chǎn)的茶香混著春日那無處不在的和暖花香浮動,百姓悠閒,處處可見聊天的人羣,沿街的絲綢鋪子展示的也盡皆是頂級的華美手工。茱萸溫?zé)嵝晾钡臍庀募覒糸T內(nèi)傳出,分明是勾人饞蟲的。更別提街上行走的美麗女孩,襦裙勒起前胸玉一樣顏色,臉蛋兒更是白嫩潤滑得像是剝?nèi)ツ菍悠さ男尤省?
這裡,就像是安祿山叛亂之前的長安一樣……這樣的城總給人一個夢境,讓你沉進(jìn)去了,就不願意醒。
和成都的繁華相比,前幾天我路上跋涉的辛苦,幾乎值得懷疑那是不是個噩夢。手上被尖銳的灌木刮出的口子還泛著褐紅的殘血色,要不是這樣,我簡直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到達(dá)成都了。
但是——“錦城雖雲(yún)樂,不如早還鄉(xiāng)”這句李老先生的詩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在我身上實現(xiàn)了。我千里迢迢跑來成都,得到的卻是“虞將軍前兩天調(diào)到襄州去了啊,當(dāng)天就走了”的答覆。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我還要和一隻耗子一樣再跑到襄州去——襄州在涪州的東面,成都在涪州的西面,世上最讓人心煩的事情就是你急著趕路卻不得不走回頭路啊!
也許有一件事值得慶幸:朝廷調(diào)四哥去扼長江守巴蜀的要地襄州,至少說明了皇帝對虞家的懷疑減輕了,否則絕不會冒這樣的風(fēng)險。當(dāng)然,最近他的一系列舉動實在讓人懷疑他的心智是不是都沒了,能打仗的將軍被他一個個殺掉,那些只有一張嘴的宦官弄臣卻依舊得盡聖寵。
如果說他曾經(jīng)是個明主的事實如同日出東方一樣不可置疑,那麼現(xiàn)在他是個昏君的事實也如同水往低處流一樣確鑿無誤。
尤其是現(xiàn)在,誰知道什麼時候天下就會徹底亂掉,身爲(wèi)皇帝,必然是處處多心的。這種時候掌了軍權(quán)又無心自保的話,只怕是更危險的。
滿腹憂心,我又趕去襄州,終於算是見著了四哥。只不過見面的方式相當(dāng)尷尬——他在院子裡,我在房頂上。
我沒有官府的文書,又明顯不是本地人,當(dāng)然不可能大搖大擺地進(jìn)城表示我要見將軍。只能重抄殺手的老本行,溜進(jìn)城裡之後藉著黃昏時分上了屋頂,然後小心翼翼地一路跳到了將軍府內(nèi)宅的頂上。
宅子裡一片寂靜。四哥的家眷不在這邊,大概連丫鬟小廝什麼的都很少。
我伏在屋頂上,等得幾欲睡去,終於聽到有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頓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了。
進(jìn)了院子的除了四哥還能是誰,我正想跳下去,卻聽得廂房那邊傳來了“嘩啦”的一聲。一怔之下,動作慢了半拍,耳邊便傳來一陣弦響,竟是一陣箭雨朝著那邊射了過去。緊跟著聽到貓的慘叫聲和院牆外頭傳來的士兵聲音:“將軍,是隻貓!”
……天哪!貓!我心裡一咯噔。我的身手和貓比如何?貓都被射死了,若早動片刻,此時萬箭穿身的就是我吧。
這將軍府的防備還真是森嚴(yán)。我剛進(jìn)襄州的時候,見馬上要臨敵了城裡還沒幾個巡兵,還覺得四哥他們實在太過託大,但現(xiàn)在我是打死也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了。
縱使沒有巡兵,也沒有誰能保證在街邊的高樓上沒有潛伏著的弓箭手啊。
四哥的聲音這纔不緊不緩響起來:“哦?貓?拿去埋了吧。你們接著巡邏去,這兒不用看著了。想來不會有刺客。”
士兵們應(yīng)了,紛雜腳步聲遠(yuǎn)去,我這才覺得有一絲汗從我額上滑了下去。
可還沒等我喘勻氣,四哥熟悉的嗓音便在下頭響了起來:“上頭是哪位英雄?難道守著不肯下來一見麼?”
我哪敢就這麼下去?誰知道他會不會又安排著一羣弓箭手在候著“刺客 ”呢?我咬咬嘴脣,叫道:“你不揍我我就下去!”
我的聲音不大,但我知道他一定是聽得清楚的。
果然,他愣了一瞬,再說話時聲音便低了不少:“七女子?”
“是我。”我這纔敢站起身,跳下屋頂,腿都麻了,著地時差點摔倒。
四哥看著我,表情震驚,好一陣子才道:“你怎麼……”
“不能來麼?”我實在搞不懂他的表情,就算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長安,也不用用這麼一副見了鬼的樣子打量我吧?
“你不是……”四哥欲言又止,嘴脣顫了顫,才道:“進(jìn)來說!”
進(jìn)了房間,剔亮燭火,四哥盯著我,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的樣子。我便伸手掏了那冊子,遞給他:“娘讓我?guī)淼摹!?
“……娘?你什麼時候從長安出發(fā)的?”四哥眉頭蹙起:“幾天前就有人來跟我說孃親自盡了,你……你們誰在騙我?”
“我出來的那天白天娘自盡的。”我沒有說謊,可聲音還是難以自抑地小了下去:“她讓我把這個帶給你,說必須帶給你……”
“她真是自盡的?”四哥的語速一下加快:“你,你確定?”
我點頭:“那天娘打扮得很停當(dāng)……走的時候,我就在她在房間外頭。”
四哥一把攥住了我的領(lǐng)子,額上青筋爆出:“她要自盡你不知道?你不會攔著?”
我答不出話來,只能睜著眼和他對視,心跳如鼓。過了好一陣子,等他把我丟下後纔敢低聲道:“我知道,可娘說……長安守不住,等破城了再逃也來不及,現(xiàn)在死還能保全份體面……還說……”
“誰他媽說長安守不住!”四哥的胸膛劇烈起伏,咆哮著打斷了我的話:“十萬大軍駐紮在長安城裡,這還守不住,那天下可還有守得住的城池?!”
“我……”
“行了!閉嘴!”四哥的怒氣猶未熄滅,反倒更加火大:“要你有什麼用?我告訴你了告訴你了保護(hù)好孃親!”
“我說了啊!”淚水突然流下來,溫?zé)釀澾^臉側(cè),連我自己都搞不清爲(wèi)什麼突然這樣委屈:“我說我可以護(hù)她逃出長安,說了的!孃親不聽!”
“她和你說了什麼?”四哥目光如刀如戟,生生戳的我疼。
“什麼也沒說……她……她只是看著我。”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娘說這冊子極爲(wèi)重要,讓我送到你這兒來,之後便趕了我出去……她那樣看著我,那種目光讓我根本沒法反駁她啊。”
四哥咬著牙,像是在努力剋制情緒,半晌才慢慢轉(zhuǎn)身拿了那冊子翻看。房間裡頭靜靜的,我能聽到燭火燃燒的嗶啪聲,紙頁翻卷的窸窣聲,以及自己因剛剛哭過而格外沉重的呼吸聲。但就是聽不到四哥那邊的動靜。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把冊子往桌上一丟,轉(zhuǎn)過身來,道:“這裡頭的東西你看了嗎?”
我搖頭。
“那你拿去看吧。”他的臉色雖然不好,但多少已經(jīng)不是被方纔的暴怒情緒統(tǒng)御了:“一時之間,我也猜不到這東西講了什麼……你把它拿去安全的地方吧。再過幾天,這裡也要打仗了。”
我接了冊子,心中一下空茫。不知道該說什麼,眼中看著四哥悵然無言的模樣,心裡酸酸的,卻不知道是不是能安慰他——我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資格?如果我當(dāng)初堅持說服孃親,或許她不會自盡,這一切也就都不至於如此!
“四哥……”我輕輕地喊了一聲,他卻並不回答,如泥雕木塑般站在桌邊,像是想著什麼沒法立刻說出來的東西。
這一瞬間,似乎一切都停止了。
“你走吧。”他再開口,聲音比剛纔平和了許多:“我想,孃親自盡,定然不會只是因爲(wèi)長安可能守不住這樣的事情,因爲(wèi)若真守不住,陛下定會提前帶人離開,那時也有逃走的機會啊。她許是……許是爲(wèi)了製造混亂,讓你離開虞府時更順利,而那十有八九還真是爲(wèi)了你能護(hù)住這冊子呢。這東西當(dāng)真如此緊要的話,你可一定得看好了。這裡馬上也要打仗了,你還是不要留在這種險地。回冰魄吧……那種地方,叛軍該是不會注意的。”
“那你呢?”我脫口問出。
“我?”四哥挑了挑嘴角,那表情決計不是笑:“我留在這裡,要麼叛軍兵退,要麼死戰(zhàn)殉國。不然,那幫孫子真就有了說我們通敵的證據(jù)了!先前禁軍陳將軍據(jù)理力爭,拿他自家人性命擔(dān)保,陛下才將咱們家中的人放出天牢,無論如何,我縱使對不起那個昏君對不起列祖列宗,也不能對不起陳將軍……楊國忠已經(jīng)得逞了太多次了,這次無論如何也不會給他機會再把陳將軍踩下去!”
“陳將軍?”我一愣:“陳玄禮將軍?楊國忠和他還不和?”
“凡是不肯同他沆瀣一氣的人都是他眼中釘吧。”四哥冷笑:“還好陳將軍是陛下舊部,否則,就這最後一位軍中干將,也要被他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