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安到成都,迢遙千里。
我身上原本帶了錢鈔,打算找個市鎮(zhèn)買匹馬再朝著西南去。我雖然不識路,但大體的方向總是對的。再說亂兵是從東北方向過來,我怎麼跑也不會跑反。
但我沒想到的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買不到馬了。別說馬,連高大些的騾子都盡數(shù)被徵走。當我拿出小金錠,幾乎快哭了一般懇請騾馬行的老闆給我找一匹能騎的坐騎時,他嘆了口氣,將我?guī)У缴诓圻叄钢活^灰毛小驢,道:“姑娘,不是我不賣你,是真的沒有了。就這頭小驢,你要,就牽走,不要,過個兩天說不定連驢子都沒了。”
我倒抽一口涼氣,心裡不免憤懣:“馬都上哪兒去了?”
“官兵徵走了啊。”老闆抖著鬍子嘆息:“一匹馬五十通寶,我都快破產(chǎn)了。這兒原本可都是塞外的好馬,如今……說不得了!”
我只能咬咬牙:“那就是這匹驢子了!”
我實在是沒騎過驢啊。我原本以爲這玩意長得那麼像馬,自然也可以縱繮疾馳的,可沒想到不管我怎麼打它,它都慢慢悠悠往前晃。我在心裡連罵帶詛咒了它無數(shù)遍,可它一點都感受不到我的怨念,在平坦寬闊的官道上還不時伸嘴啃一口路邊的草。
這種世道,驢啊狗的,確實比人自在啊。
我是多懷念師父的那匹大黑馬,跑起來就像一陣黑色的風一般。還有將軍府的馬槽裡那十多匹皮毛油光水滑的西域良駒……給我一頭這樣的坐騎我大概能一路不停地幾天就到成都,然後再往四哥的處所去。可騎著這頭驢……我都不曉得能不能在明年的除夕來臨之前見到四哥。
而這條從長安到成都的路上幾乎不見行人,連官府的驛馬都少見。還好我在冰魄也練過丟石子什麼的,打些野兔,在道邊生了火烤了,再找些泉水喝喝,倒也不至於餓死。在路上都晃了十幾天,硬是連一個人影兒都沒見,卻是常有狼啊狐貍什麼的出沒。我極爲疑心它們是要對我的小驢子不利,於是趕不到市鎮(zhèn)而必須露宿時,便只好將火生得極旺,連成一個火圈,藉以驅趕野獸。
還好這陣子沒有夜風。否則萬一那些火堆引起了大火……我就算是生生把自己給烤了。
而且我也不敢去官府開的驛站裡頭歇腳,只怕讓人看出蹊蹺來。日子過得益發(fā)像是個野人。
這樣的一段日子過去,當我恍惚聽到身後有馬蹄聲時,甚至以爲自己是出現(xiàn)了幻覺。
然而當我回頭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這一切都是真實的,那是兩名黑衣的男子,騎著高頭大馬,飛一樣馳騁過來。身形一看便是練過武的。身手好不好另說,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善茬兒。
是幹什麼的呢?我生怕他們會覺得我有什麼古怪,便又勒了驢頭,慢慢地朝路前頭晃。那兩人如風一般從我身邊衝過去,似乎並沒有人注意我,我這才鬆了半口氣。
說真的,這種時候一個女孩子家孤身在外跋涉,已經(jīng)是足夠可疑的行跡。而我又是從一片風聲鶴唳的長安出來的,神經(jīng)難免繃得更緊些。如今這兩個人卻像是沒看到我一般疾馳而過,我倒是頗有幾分意外的慶幸的。
然而好景不長,我心還沒落到底,這兩人便勒住了馬。我心頭一顫,他們便轉向我,跑了過來。
別過來啊!我咬著嘴脣,心知現(xiàn)在跑不掉了。這驢子絕不會因爲主人遇險就跑出比駿馬還快的速度來,什麼?輕功?輕功長久了也跑不過馬啊!再說不跑還好,一跑不就篤定我心虛了嗎?
那兩個男人明顯是朝我來的……他們要幹什麼?
轉瞬之間,已到眼前。我看得到他們眼中的狐疑和惡意,右手不得不從驢繮上移開,搭在腰上——那裡是刀柄,如果他們要動手,那也說不得了。
“姑娘,你是幹什麼的?”其中一個率先發(fā)話,他長相還算得上不錯,但臉上有一股隱隱的青氣,看上去有些陰森,叫人背上發(fā)涼。
“……走親戚。”我雖想了很多遍被人盤問該怎麼應對,但人家真的問了,我的聲音還是有些硬。
“哦?”另一個人生得獐頭鼠目,此時卻拖了長音“哦”一聲,顯然不是什麼好事:“這種時候……一個人去走親戚?姑娘打哪兒來?”
長安自是不能說的,我咬咬牙,道:“劍南。”
“上哪兒去?”
“……上長安那邊的興寧鎮(zhèn),纔回來。”
那人冷笑一聲:“迢迢三百里路程,姑娘騎著小毛驢要走到什麼時候?不如跟著我們兄弟一起!”
我搖頭,心下益發(fā)篤定了他們不懷好意的猜測:“不勞煩二位,我一個人走也可以。”
那二人對個眼色,才道:“我們是長安來的公子,你隨了我們定虧不了你。”
我心頭一怒。雖然我椎帽上紗遮了臉,但怎麼看也都不像個青樓女子吧?這種話真真是失禮透頂,我在長安的時候哪位真正的好人家公子敢和我說這般話?
“敢問二位是哪家的公子?小女子在長安也有親眷,不曉得識不識得二位……”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還要問這麼一句,但對方的回答立刻讓我從怒中生了殺念:“我們二位嘛,雖然不是高門大戶的公子哥兒,可比他們厲害的多。楊宰相,知道吧?這位大哥是楊宰相家管家的內(nèi)侄,我呢,更是楊家族弟——姑娘身條兒真好,要是跟了我們倆,包你吃香喝辣。”
“……楊家高門大族,難道沒有教導過族中子弟要尊重別人?”我一咬牙,寬袖中的手已經(jīng)搭在刀柄上。
“敬酒不吃吃罰酒啊?”那個自稱楊家族弟的人對另一個使了個眼色,嗆啷一聲抽出刀來:“聽話,下來,脫了衣服讓咱們樂一遭,說不定饒了你性命。要裝烈女,咱們可有的是辦法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要是不呢?”
他們不答話,只催馬向前。刀卻不往我身上招呼,想是還不想奪我性命。可這一亮相,我也就看出來了,這倆傢伙充其量就是個練家子,真要說殺生,大約也只能打死只雞。
我的腳已經(jīng)從鐙子裡退了出來,此時扭身跳下驢背,刀從腰帶束縛中拔出,尚未來得及出鞘,便重重砸在了其中一人的手腕上。他竟吃痛將刀都扔掉了,一聲慘叫。另一人反應倒還快,一低頭躲過我橫掃的刀鞘,不然我倒是很有信心敲他一個大包出來的。
“這小娘是個會武的!”沒挨敲的那個大叫:“當心!”
當心?我退後兩步,伺機拔刀,那原本捱了一下的人卻叫:“你是虞家那小妞兒吧?”
我眉一挑:“什麼?”
那人忙忙後退:“怪不得你說話帶長安口音不像劍南妹子!哼,你也別高興,你家已經(jīng)通敵叛國,被查抄了!咱兩個正要……”
我尚沒反應過來,另一個卻叫道:“閉嘴!在下有眼無珠衝撞了小姐求小姐寬恕!楊公子,還不快走!亂說話當心咬了舌頭!”
我這才反應過來,牙一咬,箭步衝上,將那先前口出不遜的人一刀斷喉。再反手將刀架在另一人頸上:“你說!你們要去幹什麼?!”
這是號稱楊國忠府上管家的內(nèi)侄的那位,他已經(jīng)抖成一團,道:“小姐饒命,饒命!陷害虞家全是他楊國忠一人所爲,和我姨夫無關,和我自也更加無關……小的實在無辜……”
“他們怎麼陷害了我家?”我的手在不受控制地抖。
“……說……說虞家和安祿山勾結……前幾日夫人是怕事敗才……才自盡……現(xiàn)在府上已經(jīng)查抄,人口一盡下獄……小,小姐啊,饒了小的一條狗命!小的保證和誰都不說見過您……您……”
我心意已亂,身體抖得像篩糠一般,那人許是以爲自己看準了機會,竟一跤朝旁邊跌倒,然後滾起來就奔向他的馬。大約是想逃走了。我正滿心鬱氣無處發(fā),掄了手臂便是狠狠一刀,竟將他腦袋生生砍了下來。
鮮紅熾熱的血噴出來。許是因爲殺手的手法尚在,這一刀下去角度剛好,那無頭的屍體是朝另一個方向倒下的,沒有半點兒血沫子濺在我身上。我卻只覺周身顫抖,怕得不得了。
如果我家已經(jīng)被楊國忠誣告了,那四哥怎麼辦?長安一旦危險,蜀中便是皇帝能來的唯一選擇。他定不會容下有“勾結外敵”之嫌的四哥留在這裡的。
我不知道自己原地站了多久。似乎到了日頭偏西,我才反應過來,在其中一人的衣服上擦了擦刀上的血,然後將刀束回腰帶中,之後想到那姓楊的之前說的話,直覺感到他們似乎是要做和四哥有關的事情,便翻了翻他們衣服,果然找到一封扣了封泥的密信。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我拆了信便看,卻是讓他們?nèi)ニ母缛温毜牡胤秸乙粋€名叫“快刀劉五”的人,暗殺四哥。
這不對啊。
如果朝廷已經(jīng)認定虞家勾結安祿山的話,需要找殺手去暗殺四哥嗎?長安城裡都把我家人下獄了,四哥真要反就早反了,還需要用暗殺這種手段?
而且,這封信上留下的印是楊國忠的私章。
我想了想,將這封信揣進懷中,然後掏了火石,打著火將他們的衣服點燃。
既然殺了人,就要毀滅證據(jù)。但還有那兩匹馬……要不要把兩匹馬都騎走?那驢子怎麼辦吶?
最後我的選擇是把馬騎走把驢子放生——雖然我也不知道附近的百姓看到一頭孤零零的驢子在田野上奔跑會想到什麼,會不會發(fā)現(xiàn)這兩具屍體然後報官,但我現(xiàn)在真的沒有時間在路上多折騰了,這些嫌疑也便顧不得。每延遲一天,四哥在劍南就多危險一分。
不能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