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那十天是怎麼過來的,反正到了要全城參觀反賊被斬首的那一天早晨,我是渾身都不痛快,心裡像塞了個小城娘似的。
唐雪燕這孩子啊,毀在一張嘴上啊!
想想這傢伙的音容笑貌和看到美食之後的嘴臉,我是真心不願意等著看她死。但是想到師父他們要劫法場,卻還是隱隱覺得此事大爲不妥。
這事絕對是大大違反國法的,可是能有什麼辦法呢?那個要被砍頭的是你的同伴啊,你不去救她怎麼行啊,就算知道救了以後要被追殺到天涯海角也還是得去啊!
想到這個就覺得其實師父他們也挺苦悶的,你說唐雪燕怎麼就非要去吃那什麼肉夾饃,還非得戴個面紗呢?怕引起居民圍觀阻塞交通嗎?這裡是長安,是帝都,誰沒見過幾個美人的!她的長相還沒好看到能引發全城圍觀的程度吧?
我手指冰涼攥成拳頭在房間裡走過來走過去,心裡頭的小城娘發瘋一樣撓。
外頭一片安靜。夏日已經過了盡頭,秋天也快結束了,正好是該處死犯人的時節了。
再差幾個時辰,就是午時……現在應該已經快到了刑場了吧?爲什麼沒有一點兒消息呢?慕容和老崔一刀他們不會參與這個行動的,怎麼也不和我回個話?
我這邊等得每一刻都格外艱難。丫鬟進來點了香再出去,估計她也習慣我這神神道道的模樣了,也不和我多說。青白色煙很快從香爐上升起,軟軟的不停幻化,我盯著它發呆,好一陣兒才發覺自己的眼睛已經叫煙燻得止不住得流淚了。
監斬犯人的時候,是由金吾衛負責保衛的。今天是誰在管這件事情呢?我不希望是尉遲朝素……如果師父他們當著他的面劫走犯人的話,豈不是會讓上頭的人降罪於他?
反正,總是師父最爲難。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我看著院子裡的樹影在秋陽投射下的光中變短又變長,覺得這樣的等待似乎是一把銼刀,一點一點磨去我的生命。
府中自然是沒有人去圍觀什麼斬首亂黨之類的--後來慕容告訴我,這次去刑場的路上,圍觀的百姓大多是哀嘆英雄手挫不能一招滅掉楊國忠的。想來虞府的下人們也不太可能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情,丟下自己手上的活,跑到老遠老遠的地方去參觀殺害一位英雄的場景。
於是,消息直到三天後才由慕容傳給我。她坐在窗下,溫柔陽光透過窗櫺,在她高高的鼻樑側面投下陰影。她的聲音仍然不太平靜,想來也可以猜到那天的劫囚場事件是何等壯觀。
丫鬟來沏了茶就下去,慕容抓了把杏仁自己丟進了茶碗,抿一口,才道:“他們現在應該脫險了。”
我點點頭,靜候她下文。
“那天出了牢,唐雪燕很平靜地上了囚車。周圍圍了一圈獄卒和金吾衛士兵,還有楊國忠的家奴。”慕容咬了咬嘴脣道:“我躲在百姓人羣中,一路跟著他們。路上有百姓嘆惋,也有人哭,還有人灑酒,說送大英雄最後一程的。你說這長安……長安,楊國忠腳底下啊,百姓都這麼厭憎他們。”
“那當然,楊國忠是不出來親自禍害百姓啦,但他手下的豪奴……大概也沒幹過什麼好事。欺男霸女什麼的,我家的管家還被他們的豪奴揍過,四哥氣得臉都青了也沒辦法。”我搖搖頭:“還有那三位夫人,唉,真的沒法說。那當真是鋪天的富貴下頭養著一羣狗仗人勢的混賬啊啊!”
“這我也聽說過,總之,我就這麼跟著老百姓一路朝刑場那邊走過去。”慕容道:“一切都很平靜,但是就連金吾衛的臉上也有不忍之色,不過他們大概也不敢放了唐雪燕。一路到了延祚坊,突然有人射了一支響箭。”
我一挑眉。我並不驚奇於有人劫場子,但我奇怪爲什麼有人射箭——要知道,用響箭通傳消息,那是軍旅中人的習慣。殺手幹活還需要信號嗎?
“然後……一羣騎著馬的胡人就衝了出來。”
“……胡人?師父他們打扮成胡人?”
“不……不是。”慕容的表情異常嚴肅:“那肯定是胡人,那種長相和眼神,是別人學不來的。我家就在燕趙之地,胡人的面相,我再清楚也沒有。而且……他們不是武林人士,馬隊衝出來的時候雖然看上去亂,卻隱藏著陣法。那是經過訓練的士兵。”
我臉色一變:“……是……”
“安祿山的范陽胡騎吧。”慕容秀麗的眉微微一蹙:“除了他們,我不知道天下哪兒還有這麼強的騎兵——金吾衛喊著要保護犯人什麼的,卻根本不是對手,三下兩下就被砍得七零八落了。”
我駭然,嘴脣微顫,好一會兒才道:“金吾衛押送的將軍是誰?”
“不知道,反正捱了一馬刀,摔下去了。是個……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慕容道:“應該不是你師父喜歡的那個人。”
“那然後呢?”我急道:“他們把唐雪燕搶走了?”
“沒有。似初他們和這些胡人交上手,把唐雪燕擋在後頭……”慕容垂眸,頓了頓,又道:“但就算是有組織的殺手,也經不起鐵騎衝殺的……沒過多久就顯出敗象了。唐雪燕大喊說別管她,似初他們也不聽。於是唐雪燕自己把囚車打壞跳出來逃走了。”
“……她爲什麼讓師父不要管她啊?”我只覺困惑。
“大概是……不想牽連他們?”慕容挑眉示意同樣不解:“但是……唐雪燕的腦袋還是滿靈光的。要是她自己不跑掉,似初她們又要對付那些胡人,又要對付一會兒會趕來的金吾衛,就太困難了。”
“她跑掉了?”我求確認。
“一陣長風一樣。”慕容抿口茶:“轉眼就不見了,你也知道,延祚坊附近就是明德門。”
“於是……她一個人,一個人,跑了?”我簡直震驚於唐雪燕的不義氣,重複著問。
“……這是對的。”慕容道:“她走了,似初他們脫身還是沒有問題的。她要是不走,可去幫誰呢?幫似初他們,她又沒有武器,去了也是拖累,還會把別人也都變成逆賊。幫那些胡人……想也不可能嘛。”
“那現在怎麼樣?事情徹底解決了?”
“他們都走了。”慕容答:“已經撤回冰魄了。你放心,他們不會被人跟蹤的。殺手殺掉幾個眼線還是沒有問題。一刀已經跟他們過去了,老崔還要回府通風報信。”
“……那你怎麼不走?你那個假軍牌萬一被查出來的話……”
“我明天就走。我去冰魄,不回府裡了。”
“爲什麼?”我竟有點兒小小的失落。總覺得像慕容這樣英姿颯爽的姑娘還是當軍孃的好,做殺手……太屈才。
“我和一刀負責跟你們聯絡啊。”慕容道:“至於那些胡人的事情,老崔去說也沒有問題。”
“哎?”我這纔想起還有這麼一出:“那最後那些胡人……怎麼了了?”
“被趕來的大批金吾衛亂刀分屍。”慕容低聲道:“我一直都覺得這事情很蹊蹺……爲什麼這麼多胡人敢公然劫欽犯,安祿山不怕陛下怪罪了嗎?而且……他們爲什麼要劫唐雪燕?難道他們要朝楊國忠表態,安祿山纔是刺殺的主使嗎?這豈不是不合他們自己的利益?”
我想了想,慎重道:“我覺得也是。”
慕容卻咳嗽一聲:“……我怎麼看你這個‘覺得’都不是自己想出來的……呃,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回客棧收拾東西,明兒得儘早動身。兵部想必也知道這些胡人的事情了,是一定會清查的。我待在長安待久了也有危險。”
“……知道不是我想的就好了,幹嘛說出來!”我橫她一眼:“等你回去了請幫我帶話好不好,我很想念受受師父和師姐們師弟還有徒兒,嗯,唐大和夕月也挺有些想的,但是一點也不想念唐雪燕和似初師父。”
“啊?”慕容怔:“最後一句話可以不用帶到吧?”
“不……除了最後一句都可以不用帶到。”
她頓時笑了:“哎喲!那還有沒有要給‘別人’帶的話?”
話裡有話!這個“別人”分明就是指小陸嘛!我的臉瞬間一燙,卻想到了另一樁事情:“沒有!不過……那個,那個小陸給我那把刀……真是他家祖傳的寶刀?我……”
“那是當然啦,哪兒有拿不好的東西送給姑娘的道理?”慕容眨眼:“你拿了人家的刀,什麼時候嫁過去?”
……我一口茶嗆進嗓子眼裡,慕容她真是直爽的妹子啊。
“別不好意思,說,有什麼話我幫你帶唷!”慕容笑起來特別好看,很有些單純明朗的味道,一點都不像剛剛那個心思縝密的女校尉了。
“……說我不好意思拿人家那麼貴重的東西嘛。”我正色道:“他說是他以前用過的刀,因爲太輕,不合手了,才……我才接下的!早知道那麼貴重,我就……我就……”
“是啊,是他用過的,也確實不合手--你要是用過天策府發的那種唐刀,你也會覺得這刀輕得不像話。”慕容輕笑:“不過這也不妨礙這把很輕而且不順他手的刀是吹毛立斷的好刀啊!這麼著吧,我替你傳話……不過,如果小陸回話要你把刀還他你怎麼辦?”
我想了想,想了又想,最後毅然答道:“不給!堅決不給!送了別人的東西怎麼還能要回去!太過分……”
慕容扶額:“你還是趕緊嫁過去給他擦鎧甲吧……反正人家的傳家之寶也被你霸佔了。”
“咳!”我又嗆一口茶:“你們怎麼總是開這種玩笑呢,誰告訴你們小陸喜歡我了?亂說要不得的。”
“不喜歡你幹嘛送你那麼貴重的刀啊?”
“他有什麼理由喜歡我啊……”我覺得我的舌頭在打顫。
慕容聳肩:“他有什麼不可以喜歡你的地方嗎?他願意喜歡你就喜歡你咯,這有什麼要找理由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