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仗打完, 我基本是死的。
其實說起來這一天守城的我們還算是比較舒服的——下頭攻城的已經死得一眼望不到邊了,但那些雲梯也好,衝車也好, 都沒能讓他們的大軍搶上城頭來。
那些雲梯的梯頭靠上城牆的時候, 守城的軍士根本不管, 直到攻城的叛軍士卒爬到高處, 他們纔會猛地將雲梯掀翻, 或者將滾木礌石與火炭混合在一起潑砸下去。
那些叛軍士卒摔下去的時候,慘叫聲堪稱淒厲。然而並不會有人因此對他們生出任何同情來——人最先想要保全的,到底還是自己的性命。
可縱使如此, 滾木礌石總得有人丟,推翻雲梯也不是那麼省力氣的事。四哥雖說也沒讓我去做那些粗活兒, 奈何我第一次上城頭, 總不能就這樣偷懶下去。而態度稍微積極一點的後果很明顯:吃晚飯時, 我的手抖的連竹箸都端不穩當了。
“真是搞不懂你這樣的人會去當殺手。”四哥匆匆嚥下幾口飯,似是有點鄙視我, 道:“難不成殺手就不需要體力?”
“一擊必殺,或者死。”我有點兒委屈:“殺手本來就不是和人纏鬥的。”
“……那也沒辦法了。你現在的身份是容校尉,你必須讓人相信你是在天策府裡呆了幾年,所以……”四哥放下碗,對我很平和很“寬容”地一笑:“晚上就別睡了, 去城頭上值勤吧。今天陸三郎也在, 你和他一起我還是放心的。”
……不帶這麼欺負人的呀!我差點哭出來。前一晚上我就沒睡著, 今天干脆就不讓我睡了, 這算什麼事情!
我灰溜溜滾回四哥指定的地方時, 小陸已經在那兒了。雖然我心裡頭還滿是鬱憤,但突然看到他時, 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他臉上讓烽火薰得花了,配上一臉正義,讓人不大笑都對不住這模樣來。
“笑什麼?”小陸像是和四哥商量好了,決定用最嚴厲的辦法對待我:“過來,他們晚上不知道會不會偷襲,這段城牆的防務你看著!”
“……別對我這麼兇行麼?”我蹭到城牆根邊兒去。現在叛軍的攻勢也止住了,不知道是醞釀著下一波強攻,還是打算今日就這麼算了。
“不兇的話你都不會聽話。”對於我的抗議小陸絲毫不以爲意,但說到後半句時還是壓低了聲音:“對了,聽說今兒你把敵將的馬膝給射穿了?什麼時候學的射箭啊?”
“現學的……而且是射偏了才射中馬的。”我臉一紅,老實交代:“難道你也以爲我是故意的……?”
“大家都以爲……咳,”小陸搖搖頭:“我還挺爲你驕傲的,沒想到你就這水平……”
“你!”
我很想反駁,但是實在找不到反駁的理由。我確實是“就這水平”,若不是運氣好,我大概就得在這幾萬士兵面前狠狠栽一次面子。可是運氣能每次都好麼?顯然是不可能的,那我還是閉嘴吧……
說起來晚上守城牆的心情當真不怎麼好。敵軍也不是鐵打的,也不會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攻擊。於是到了晚上,你得眼睜睜地看著那邊的敵營都安靜了,看上去都睡著了,可你就還得眼睜睜,當真眼睜睜地守在這牆上,此事絕無半點商量餘地。
當真是又無聊又困啊……
小陸並不一直在我旁邊,晚上四哥不過來,他得騎著馬沿著整個城牆兜圈,到處看有沒有人打盹偷懶。而老崔,天知道他在不在,就算在也不在我這附近,於是我周圍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總不能要我一個女孩子家主動找那些士兵談天說地問人家家裡頭幾頭牛吧?
再說再說,哈欠這種東西是會傳染的。那些士兵還可以和同袍們:“我先打個盹兒過會兒替你”,然後就近找個城牆角落窩下來睡一會兒,可我怎麼辦?我看著他們睡自己也越來越困啊,可一來我是軍官不能睡,二來我一個女孩子家……做女人真煩!
於是到了後半夜,我已經是上下眼皮打架斜靠在旗桿子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了。就這德行,除非敵軍能往城牆上扔石頭,不然他們衝個鋒我都不會清醒。我不知道周圍有沒有士兵會注意我,如果注意了,那我這幅兵痞子的形象要給大天策府丟人了……
當我瞌睡得快要瘋掉,滿腦都是情與理的掙扎時,一聲響亮的“都趕緊滾起來,陸將軍過來了”在我背後像雷聲一般炸開了。頓時那些前一瞬還窩在牆根處的士兵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般跳了起來規規矩矩站好,而我……我被嚇著了。
陸慎有那麼可怕麼?!
小陸到這一段城牆的時候我依然睏意未消——看官們,指望我看到美男就精神抖擻的人可以去休息了。且不說半夜裡看到一天下來臉都沒來得及洗渾身都是硝煙血腥味兒的小陸根本不算看美男,就是算,那那點兒欣喜也不足以和睡眠不能的鬱憤對衝!
所以,當小陸滿足於所有的士兵都還算有精神地守著城牆的時候,他一眼就從人堆裡認出了半死不活一臉憔悴恨不能倒頭就睡的我。
“虞校尉?”他含笑叫了我一聲:“閒著無聊是麼?過來陪我巡城吧。”
“啊?”有些許的清涼之意衝進我一片混沌的腦內:“這……不必了,將軍……這邊不還要有人看著麼?”
“胡校尉去替她吧,可以和士兵們輪換休息休息。”小陸的話這次是朝著跟在他背後的一名軍官說的。當他轉頭再看我的時候,話音裡的和藹蕩然無存:“快點過來,別耽誤時間了。”
天地良心,我不想陪他巡城,不是因爲我懶得動彈——我也想活動一下,清醒一下,不要當著大家的面睡著,可是我穿著鎧甲爬不上馬啊!
我眼巴巴地盯著那個胡校尉從馬背上跳下來,身姿標準,然後看著他帶著樸實而憨厚的微笑把馬繮繩遞給我……我都快哭了,要不我牽著馬走吧……
“走吧。”小陸完全沒看出我的窘迫,也許他根本沒想過,有些人上馬是需要衣服什麼的配合的……
然而我到底不是個傻子。既然當著大家的面上馬上不成,那我不上就是了——我一邁步,然後摔倒了,然後艱難地爬了起來。
“怎麼了?”小陸這才發現我的異樣。
我拼命和他使眼色,然後苦著臉道:“站太久腿麻了。”
小陸半嘆出了一口氣,催馬小跑幾步,到我面前,然後伸手給我:“我拽你。”
這樣好麼?我是避免了在大家面前爬不上馬的丟人情況,但是……身爲一枚女子,這樣團在男人懷裡巡城,似乎也沒有怎麼長面子啊!就算那男人是未婚夫好歹也還是未婚吶!
黑夜之中萬望無人注意我的臉。
小陸踢踢馬肚子,一堆跟著他巡城的人便毫無八卦之意地跟著我們接著往前走了。只不過走了沒多遠我就發現,他們離我們的距離,微妙地,越來越遠了……
“我只是穿著鎧甲爬不上馬。”我輕聲和小陸解釋:“要不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讓我試試看能不能上去?這樣坐在你懷裡好像不大好……”
“有什麼不大好的?”小陸不以爲然,唔,勒在我腰上的手微妙地緊了一下大概是我錯覺。
“不應該讓他們看到吧?”
“看到就看到了怕什麼?”小陸說完這話停頓了一會兒,突然低聲笑出來:“這樣更好,省得他們說我不正常……”
“啊?”
“兩年多啊,沒納姬妾,也沒和他們一起去娼樓,這幫孫子一開始說我是怕大舅,後來乾脆說我唯好男風。之後又發現我也沒有親近他們找來的美少年的意思,然後就有各種謠言。”
“什麼謠言?”我大條地沒有注意到他跳過謠言本身的良苦用心,自找沒趣地問了過去。
“……說我身子有毛病。”小陸似是被我的一問給問得憋氣了,半天才回答,但答出來之後約莫又突然生了逗我玩的心思:“你說,我身子有沒有毛病?我猜你是最最清楚的。”
“我……”我真恨我自己,真的。我問那一句幹嘛啊?男人要麼愛女人要麼愛男人,哪個都不愛的可不就是公公麼?!真是困得糊塗了……而且此時這問題當真棘手,答有厚顏無恥之嫌,不答有矯揉做作之疑。且任他調戲固然有失淑女身份,然動手揍他——在馬背上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不可能。
於是我只得答非所問:“我瞌睡。”
背後的呼吸驟停。
半晌他才緩過氣般地答道:“那就睡吧,沒事兒,有我在沒人敢囉嗦你——當然你四哥例外。”
胸鎧當然不是個好枕頭,但總勝過沒有枕頭,正如馬背雖然算不上一個好座椅,但也勝過沒有座椅一般。我就放心大膽地在陸將軍胸口這麼靠著睡過去了,後來有一陣子他似乎停下了,然後把我從馬背上抱了下來,可我懶得睜眼,於是就朦朧著又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發現我在府裡……
接下來四哥對我進行了長達半個時辰的嘮叨,他表達了對我沒有成功僞裝成英勇強悍的容校尉這一點的強烈失望和森森鄙視。
我簡直想動手揍他。有本事你去城頭上站一晚上別瞌睡!我是個女的!難不成讓我累了也就和士兵們一處窩著啊?!
然而事實證明這還只是一碟小菜……當天的守城工作的休息時間中,士兵們親切地交換了對我和陸慎昨日同騎巡城的看法,很不幸,我聽到了,四哥也聽到了。
“看不出虞校尉那麼強悍,乖起來還蠻小鳥依人的。”
“所以陸郎將那什麼嘛。你說他要是找別的女人,乖啊漂亮啊也不如虞校尉,打也打不過虞校尉,那不是自找沒趣麼?”
……我是妒婦啊還是悍婦啊?!我好想把這倆貨從城頭上推下去啊!
然而四哥不會允許這一幕發生,他臉色一沉,繃著不太容易徹底繃住的笑:“來人,把陸慎給我叫來!男女同騎成何體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