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底紫軒師父是有名的好人,他在片刻的破碎之後還是整理起了他的“正義臉”:“其實是這樣,七虞。江湖上殺手殺人也是有規矩的,咱們不可以和別家的殺手合作,免得最後誰付錢付錢給誰糾結不休。這次你遇到的小軍爺那倒是無所謂,但以後遇到別家的殺手在執行任務,你可千萬記好不要插手。”
我“呃”了一聲,表示非常不情願的同意,卻還是仍不住問:“那如果因爲我不管,那個殺手被目標幹掉了怎麼辦?”
別笑,這是真的可能發生的事情——一般來說,要僱用殺手來解決的目標自己都不可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小存在,而打架或者說殺人這事……嗯哼,在其中一個人倒下之前,你永遠無法判定勝負。
“怪他自己學藝不精。你淡定路過就是了?!弊宪帋煾该寄坎惑@:“閒事管多了會少活很多年?!?
——我總覺得他之所以這麼說,和當年他自告奮勇給唐雪燕當翻譯導致中原人身份暴露的慘痛經歷是分不開的,於是只好無言,接了他遞來的氈制披風便打算上馬。
可是當我上馬時,紫軒師父卻依然站在原地,望著天上飄下的雪片發呆,許久才道:“燕山夜雪,許久沒有看到過了。不想這輩子還能再有這樣的機會啊?!?
我先是一愣,然後指著遠處暗藍色的,在泛出橙紅色光的天幕下似乎遙不可及的起伏山巒:“那就是燕山?”
“是了。”紫軒師父微微一笑:“我小時候就生活在這邊,每年冬天都有很大的雪——就像現在一樣?!?
我實在不明白紫軒師父怎麼到處亂跑,他既然來自幽燕之地,幹嘛跑去蜀中游玩,還被拐到了苗疆……他的足跡簡直覆蓋了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嘛,不知道崖州那邊他去過沒。
但是二貨如我,此時也知道應該維持短暫的寂靜,讓紫軒師父好好追思一下逝去的童年時光。但一個念頭突然跳到了我心裡頭:紫軒師父當年其實也是和父母失散的苦命兒童??!他之所以主動要求收我爲徒,會不會是出於同病相憐呢……
我望著這個細高的男人,他站在一棵積滿了雪的樹下,一任天空飄下的巨大雪片落滿肩頭,實在是頗有點兒蕭瑟淒涼的美感。這安靜的雪夜裡天地都沒有聲音,只有漫漫紅光把一切都照映得明晰,讓我能讀出受受師父秀氣面容上寂寂的失意感。
他是想娘了?當這個想法劃過我心田時,簡直禁不住自己也鼻子一酸。但此時,紫軒師父發話了:“嘖,這大雪冬夜呀,特適合聚衆圍爐,吃烤羊喝烈酒!爺居然陪你這麼個剛殺了人的黃毛丫頭站在雪地裡發呆,這是造了什麼孽?。Q個美人兒在這陪著也好?。 ?
我白了他一眼,勒過馬頭,一鞭子衝了出去?;蛟S是對我拋下他不滿,師父也跳上了馬背,疾速追來:“站??!七虞!你跑什麼呀——方向反了!那邊是北!再跑就到長城啦!”
好吧,認不清方向的殺手很少見嗎,都不許嘲笑我!
其實我真是不敢接受溫柔秀雅的紫軒師父其本質是一名燕趙漢子的事實——他這個體型這個相貌更適合我從來都只是聽說的江南,過像詩人們吟唱的那種生活。在杏花煙雨裡斟清酒品鰣魚,之後亂跑入竹林縱聲長嘯。至於烈酒肥羊這個意像,給嫵媚的唐雪燕都比給他更合適……
至少唐雪燕還有幾許蜀中妹子外柔內剛的味道吧,再看看紫軒師父,那雪白的皮膚,斜挑的鳳眼,高而秀挺的鼻樑……哪兒適合豪情萬丈了?!
但我深深地知道,紫軒師父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說他不爺們兒……於是我只好閉嘴,哼著小曲兒跟著他往東南方向走。
走了沒多遠,他就勒住了馬:“徒兒你先走,爲師有點兒事,馬上回來?!?
我一愣:“師父是想到還有沒處理好的破綻嗎?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紫軒師父的臉色瞬間就和天空一般泛起紅暈:“你哼的曲子太……太那啥了,爲師內急?!?
我理解不能!紫軒師父明明都被我抽過一琵琶了,居然還敢這樣不尊重我的自信心,是多有勇氣啊!
於是,我滿懷惡意,學著道姑師父每次欺負他的模樣,掛起生疏的奸笑,道:“不要緊的呀,師父,都是女孩子,不用避諱的!”
師父臉色一變,抽出笛子,意欲威脅我??晌液蔚嚷敺f,擺擺手揭穿他:“師父沒用的,這麼冷蛇都冬眠啦……聽不到你的召喚喲!”
但是師父卻冷笑一聲:“誰說爲師是要招蛇啦?”
話音未落,他一笛子捅在了我騎著的那匹馬的屁股上。他肯定是用上內力了,我那可憐的馬一聲痛嘶,帶著被顛得七歪八倒的我飛馳而去……
當我好不容易把馬拉住的時候,身後的紫軒師父卻跑音走調地唱著不知何方的曲調悠然而至,這種對比實在讓人憋氣!
所以等我們到了總堂,我立刻像被貓追捕的小雞發現媽媽一般奔向了道姑師父和我同住的房間,迫不及待地想向她訴說受受師父的劣跡並攛掇她給我報仇??墒牵斘业搅朔块T口時,卻發現門被鎖住了,一把鑰匙擺在窗臺上。
我的心吶,頓時就涼了一半。
而當我進了房間,讀完了師父的留書之後,另外一半心也唰拉一聲涼了。
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愛徒七虞如晤:考慮到你那兩把刷子去做任務前途實在迷茫,身邊還帶著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的受受,爲師實在沒有勇氣和足量愛心來面對你必然會悲憤的小小面孔。於是決定出去躲兩天。請不要試圖尋找爲師,等你不再有衝動對爲師控訴受受和這艱難的任務時,爲師會飄然回來,給你帶回長安特產大紅棗的!你可以拿去給唐大讓他做茯苓棗泥糕喲!落款:爲了你好也爲了我好而不得不離開家門的,愛你的師父”。
我看到長安倆字就清楚了,她肯定是去找軍爺了,說什麼不敢面對我悲憤的面孔,完全就是託詞嘛託詞!
不過……我會悲憤這一點,她還真是說對了。這樣看,師父實在無愧於“咱老百姓的貼心仙姑”這一光榮而偉大的稱呼啊。
我在冰魄總堂呆了十天左右,道姑師父才終於回來。我不能不佩服她的先見之明。當她美麗的身影閃閃發光闖入我視野的時候,我已經被一衆師兄師姐大叔大媽們安撫得毫無脾氣了,宛如一隻在春末的下午曬了倆時辰太陽的大肥貓……
於是,望著她蹦跳而來的身影,我只是擡了擡眼皮:“喲,師父?”
“怎麼這麼和爲師說話吶真是沒有禮貌!”道姑師父笑得燦爛,遞給我一個蒲包:“吶,這個是答應給你的紅棗喲!我知道你一定很思念這些東西……”
“我還思念果木翹羹灌湯饅頭和香糖果子呢!”我從放在院子裡的美人榻上蠕起來,裝作一點也不歡欣地接過蒲包:“軍爺好過分,上次還是點心,這次就只有紅棗了!師父他對你越來越沒有誠意了啦。揍他揍他?!?
師父卻頓時羞生雙頰:“哎呦,怎麼會嘛。這幾天他一直帶我出去吃吃玩玩的,花的錢比上次多得多。而且上次點心是送我的,這次我還和他說明了是送你的,就不用買那麼貴的了吧?”
——我承認這話說的有理,可是能不能別這麼直白呀?!說得人好鬱悶而傷懷吶。
但道姑師父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不爽,她大喇喇地在我身邊坐下:“向爲師彙報一下你的任務——看起來很好嘛,似乎一切順利?”
我就把任務的過程又和她說了一遍。但在提到那小軍爺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波有一瞬的呆滯,果然,當我結束了彙報,道姑師父就叫了出來:“爲師怎麼會有你這樣不出息的徒兒!”
很耳熟對吧,那天紫軒師父也是這麼說我的。但道姑師父的“沒出息”和他的“沒出息”肯定是兩個意思——果然,道姑師父的下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就這麼把他放走了?拐回來呀!”
“……人家是天策府的,不是無主流浪兒童……”
“管他什麼天策府,是美少年都拐回來就好!”師父豪邁地揮了揮爪子:“冰魄永遠都缺美少年呀!”
“……您不是有了尉遲將軍了麼。”我小小聲問。
“爲師是替你打算!”師父不知從哪兒掏了個圓鏡子塞給我:“你又不要當道姑,滿十五歲就差不多好嫁人了,得學著打扮!現在你找不到爹孃,爲師就是你親爹……唔,或者是親孃?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反正爲師要對你的終身大事負責的!好不容易碰上個美少年你還就放他跑了,真是……說出去丟爲師臉面?。 ?
我望著鏡子裡我的臉,一時無話。我的長相太典型,臉蛋粉白,兩腮較圓,眼睛不大,微微斜挑,鼻樑挺直,眉毛不濃適合描畫,唯一能算生得特別好的是嘴和下巴——離“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差遠了呢,這樣能見一面就把人家勾引得甘願當逃兵嗎?這簡直是個笑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