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預感是正確的。夕月盯住了一下子說不出話的唐雪燕, 一字一頓道:“你真的相信——有什麼藥物能夠保存一具屍身十來年,讓它還能隨時迎候那個靈魂的歸返麼?”
我的反應不算快,但直到我明白夕月的意思之時, 唐雪燕的表情依然沒有發生變化。我懷疑他大概是不信自己的耳朵的, 因他好一陣子之後才追問道:“你說什麼?”
“我是說, 那屍體雖然看起來容色如生, 但……內裡, 已經……不可能再支撐起一個生命了?!毕υ抡f的很慢,似是字斟句酌,但更像是要唐雪燕把她的每個字都聽清:“十多年了, 爲什麼你還不放棄這個夢?一直固執在這樣的想法裡頭,她……如果有靈魂, 都不會放心去轉世的!”
唐雪燕的臉色是慢慢變灰的, 等到他的面色與死無異時, 終於顫著嘴脣對夕月道:“那那時候你爲什麼不攔我?”
“那時候我怕你想不開啊?!毕υ骂H有幾分委屈道:“你都快死了,我看在和你一起學藝的份上, 也總得幫你一幫??!”
“你是說,就算有……她也不可能……”
“我攔了夠久的了。如果現在,你還是死了心不願意清醒過來,那我就沒辦法了。”夕月扭過頭,大概是不忍心直視唐雪燕。
“那你爲什麼又要告訴我呢, 現在?”他發音清晰, 但每個字都是從嘴脣裡擠出來的一般。
和我想的不一樣, 唐雪燕並沒有憤怒, 可或許正是因爲奇異的平靜, 我卻覺得自己心裡頭爬上的是比直面他發火更深重的恐懼。
但是不能不佩服夕月。她毫無懼色,雖然似是有些心虛, 可底氣還是在的:“不告訴你讓你去要那什麼還魂珠,然後失敗,然後怎麼樣呢?你要麼懷疑是七虞和小陸騙你,要麼就被這個打擊徹底擊垮——於是你或者恨小陸和七虞,做什麼傻事也不一定,或者就恨上自己,也搞不好是要做傻事的?!?
“……你這樣說就不會打擊到我嗎?”唐雪燕急了,看起來卻更像是個委屈的姑娘——這就是裝了十幾年女人的後遺癥麼。
“會啊。所以我點了你的穴?!毕υ绿裘迹骸霸谀阆肭宄熬瓦@麼站著吧。七虞我們走?!?
說著,夕月還走上前,給唐雪燕身上補了幾針:“這樣你大概得到明兒晚上才能動彈——應該不會死?!?
說罷,她看了我一眼:“你不走?”
不能不說我對唐血燕還有幾分廉價的同情的,於是我囁嚅了:“這樣丟下他好麼?”
“想安慰他?。俊毕υ碌谋砬樗查g有些挑逗性:“那你一個人留下?反正我……”
“我和你走?!蔽倚难e頭還是有些內疚的,但內疚……內疚也不代表我要主動留下面對一個情緒瀕臨崩潰的男人啊。
當唐雪燕的房門關上的時候,夕月長長出了一口氣:“嚇死我了。我生怕進門的時候那幾針沒戳中他,那……”
我想到這個,也頗爲後怕地跟著點了點頭:“可你們那時候是怎麼回事,我還是不清楚的啊。”
“就是那個妹子莫名其妙地死了呀?!毕υ碌溃骸拔铱茨菚r候他悲傷地快隨她而去了,就……就順口撒了個謊,告訴他可以保存好屍體??晌乙矝]想到他會從誰那兒聽說那什麼還魂珠的事兒啊,他把屍體偷出來之後就念著這個,十多年了。我真後悔當初幫了他忙——和你說哦,七虞,男人不會因爲這種事兒怎麼樣的。所以你和小陸再怎麼樣呀都不要太……”
我實在有些糾結。爲什麼這事兒還會輪到我和小陸頭上?我伸手示意她停,然後直截了當地轉了話題:“把他一個人丟下不會有問題嗎?”
“不會?!毕υ峦蝗挥辛俗孕牛溃骸斑@麼多年了,從一同拜師開始,我對他的瞭解比他自己還深呢。你別看他現在悲傷欲絕,那是因爲他一直都騙自己說自己是個深情的男人而已!他騙了自己那麼久,大概是連自己都相信了。等這幾天過去,給他做頓好的,肯定又生龍活虎的了……”
我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好吧,夕月和唐雪燕是老相識,又是一個師父的徒兒,那她說話總是有準頭的吧。
可事實證明,夕月這次錯了——或者說,她出門前對唐雪燕明天晚上才能自由活動的判斷,錯了。
第二天早晨,當我們發現唐雪燕已經不翼而飛,地上還掉著夕月原本插在他身上的銀針之時,夕月的表情非常糾結,好一會兒才道:“他肯定是最近吃多了,肉太肥,我沒有插穩……”
這必然是個藉口……唐雪燕換了男裝那小身板,連原本裝女人的時候那胸前的兩團都沒了,周身上下大概剔不出三斤膘來。
但我們誰都不想挑夕月的錯兒。我,受受師父,朵釀師母,慕容老崔小陸,師弟徒兒外加被徒兒摟著抓來的小城娘,都只能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心中一片蒼茫。連從廚房那邊趕來的唐大,都只能無力地丟了菜刀,喃喃道:“明明她昨天還囑咐我燉銀耳蓮子羹,說是最近有大事兒要養顏呢……”
我不想去和唐大解釋唐雪燕的消失當真就是因爲他那需要養顏的大計落空,事實上我什麼話都不想說。這種情況根本就出乎我們的意料——夕月說唐雪燕的穴道到第二天晚上才能解開,可他怎麼會過了一夜就消失呢?
自然,這可能是兩種原因:其一,唐雪燕功力深厚,自己解了穴——可銀針刺並不同於內力點,不把針□□,想解開穴道基本是不可能的;其二,唐雪燕可能是被人擄走——但誰會搶走他???他有什麼用啊?再說,退一萬步講,縱使唐雪燕是被人抓走的,那人也不至於弱智到把針□□還扔了一地的呀。給唐雪燕解穴相當於給自己添麻煩的呀。
寂靜的片刻之後,伴隨著小城娘悠長的,滿是不滿的一聲“喵嗷兒”,夕月狠狠搖了搖頭:“算了算了不管他了,大家該幹嘛就幹嘛吧——反正他死不了?!?
我覺得自己夠蠢的,但明顯,還有人比我更蠢,那個人是我徒兒……他脫口便是一句:“萬一死了呢?”
夕月臉色一滯,方道:“死了就死了吧,能殺掉他的,殺掉我們也不成問題。反正別找他就好了……我覺得吧,他還是自己跑掉的可能大啊,等他消了氣就回來了。畢竟……現在外頭還有個人想要他命呢?!?
後來徒兒偷偷牽了牽我衣袖,問我:“師父,首領是生誰的氣了???”
我沒法子解釋。唐雪燕是女人這件事,目前在冰魄總堂只有我和夕月知道。我又是個二桿子,夕月沒明說同意我說出去的話我是堅決不敢亂講的。昨兒小陸看我表情不對問我的時候我還顧左右而言他地搪塞過去沒說呢。
於是,我只能答:“大概是和夕月鬧意見了?”
結果我徒兒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女人就是麻煩。吵個架就出走——嘖,幸好我不是女人?!?
我強挑著嘴角笑了笑,假裝忘記了他和師弟在一起時誰更“郎”誰更“妾”。
應付完了徒兒,我纔回自己屋子,可還沒進門,小陸便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一顆汗珠從他額角滾落而下:“那本書你拿走了麼?”
我一怔:“什麼書?”
“那本教刀法的……呃,”小陸盯住我,許是讀明白了我一臉迷茫的含義,他倒抽了一口冷氣,道:“你沒有拿走?”
我也算是明白過來了,不知道臉色變了沒有,反正心裡頭是猛地一抽:“不見了嗎?!我……我沒有拿!我以爲你要看……”
“我是要看。”小陸的眉頭皺了起來:“因爲昨兒看得太晚了,丟在案上也就沒有收拾。今天早晨又聽說唐雪燕不見了,匆匆出去——回去之後想起來,卻怎麼都找不到了?!?
那一瞬間,我覺得血涌到嗓子眼了,頭轟地一響,一層汗從背後滲了出來。我的聲音大概是變了調的,連我自己都覺得那聲音尖銳到刺耳:“你不要嚇我??!那書,那書很珍貴的!”
“……”小陸咬了牙,聲音低了:“我真的沒有嚇唬你。要是能找到我也就不來問你了,剛剛我把整個屋子都翻了一遍,可是……”
我的手指緊緊抓住了門框,也許只有這樣我纔不至於跌倒。心裡頭是慌的,慌到一片空白,剛剛發現唐雪燕消失了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的感覺。
如果說我心念裡還剩下什麼的話,那麼只有一樁是明晰的:那是孃親託付給我的東西,那是極爲重要的東西,是絕對不可以丟的東西!
但現在要怎麼辦才能找回來呢?我分明能察覺呼吸越來越急促,也許馬上就要哭出來了吧……
小陸卻在這時伸了手,攥住我的臂膀:“你怎麼了?像是中暑了——那本冊子我已經看了七七八八,你要的話,我還能復原出一部分來,你……”
我搖頭,沒法和他說孃親的囑咐啊。那書之所以珍貴,總不能是因爲它記載了絕世的刀法吧?光復原那刀法有什麼用??!
我凌亂地掙扎了半天,終於擠出句完整的話來:“能不能再去找一遍?”
他一怔,點了頭:“你也來一起找吧……希望,呃,希望是我太粗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