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月的酒量也不大, 雖然慕容再沒給她痛飲的機會,但沒過多久,她的敘述就開始變得拖沓, 目光也不復清明, 顯然是方纔喝的酒勁兒上來了。
我和慕容合力把她搬到榻上, 給她脫了外衣蓋上被子放下簾子纔出去。還沒等我們出門, 榻上便傳來輕微鼾聲。想來她這幾日在外奔波也是夠累的了。能喝點兒酒, 好好睡一覺,也真算是足夠幸福的事兒。
說起來冰魄就沒有誰能痛飲千杯而不醉的——殺手基本不喝酒,這注定當了殺手就當不了俠客。一個要求你永遠清醒不能片刻馬虎, 一個卻要求你心思豪邁容不下細細算計。乍一看還是俠客自在,但通常情況下武藝同等的俠客都會死在殺手的手上。
在這樣一個大家都不太能喝酒的地方, 唐雪燕卻儲藏了大量的各地美酒。燒春、杜康、高粱烈酒, 無一不有, 這完全是美食家加敗家子的作爲。
所以他逃家跑掉之後,我們本著絕不浪費的理念, 幫他把這些酒都浪費了。且浪費的結果絕非青蓮居士的百篇好詩,而只是紅羅帳中的一宿死睡。若美酒有靈,自當把我們恨入骨髓——說起來慕容提到過用烈酒摻進溫水裡頭洗澡能行氣血活肌膚,要不下次試試用唐雪燕的二十年女兒紅泡個澡?這種風雅的活動弄沉師姐一定也很樂意參與……
我這麼打算著,跟著慕容出了夕月獨居的小院兒。這地方原本是唐雪燕霸佔的, 他走了之後, 夕月說喜歡這裡風清竹翠, 便搬了進來。可她來時已屆秋日, 現在院子裡幾竿竹子更是枯黃得不成樣……肅肅風起, 殘落竹葉乾澀地響,硬是有那麼幾分淒涼。
我不知怎麼的就停住腳步了。慕容也就站了下來, 我們無言地杵在原地半天,互相都不看一眼,直到慕容問道:“天上沒有發現神仙啊——你在看什麼?”
我嘴角一抽,答:“我在感嘆——竹尤如此,人何以堪。”
慕容有些尷尬地一咳嗽:“這話是形容樹的,七虞。而且那是形容物是人非……”
“現在還不夠物是人非嗎?”我發現她的話裡藏著一種巧妙的契合感:“你難道忘了從前的冰魄是什麼樣子……”
“我從來都不知道從前的冰魄是什麼樣啊。”慕容答:“我的從前……在天策府。”
我閉嘴。讓慕容去回憶天策府的日子,比讓我去回憶從前冰魄和樂融融的往事要更殘忍。好歹我們只是失散在亂世裡,而她和她的舊日袍澤,已經天人相隔。
死人是不會追憶的,死人是不會因爲回憶心疼的,會心疼的是活下來的人,是有幸卻又不幸,沒能爲了當初的信念戰死疆場的人。
但讓場子這麼冷下來也不是事兒……我斜睨她:“你想回戰場,是不是?”
“那自然——不過,違背軍令,我可也不敢。”慕容有些焦躁地踢了踢腳下的石子:“不知道老崔怎麼樣了——爲什麼我偏偏在他手下呀,換個將軍,我可能就不用在這裡憋著。”
“我也想出去……”把話題成功岔開,我心裡頭微微鬆快了些:“可夕月不讓……”
“讓”字尾音未落,一個大膽的主意便跳到了我心裡:“對了,你的軍牌還在嗎?”
“……在,怎麼?”慕容眉微蹙,但似乎並不排斥這個問題。
“借我!”我一把拽住她的手,聲音興奮得微微顫抖:“老崔讓你不許上戰場,可上戰場的不是你,夕月讓我不許走,可走的是容校尉不是七虞——你說這樣好不好?”
慕容愣了一下才道:“你是說,你借走我的軍牌替我打仗去?”
我點頭。
她也緩緩點了點頭,脣角浮上一絲笑意:“是個好主意——只不過你大概沒讀過軍律吧?失軍牌者斬,冒名從軍斬,不遵將令斬——我長幾個腦袋夠砍?”
我一囧:“我讓我哥哥替你求情?”
“我把他唯一的妹子送上時刻可能送命的戰場,還要他給我求情——你想什麼呢?”慕容彈了我一個爆栗子,道:“你想都別想,我就是挖個坑把那牌子埋了也絕對不給你——別衝我笑,我不會接受的,死都不會,不死更不會!”
事實證明一個不靠譜的盟友比敵人更兇險。後來我想過了,我其實完全可以乘夕月酩酊大醉的那個晚上逃走,但由於我奇妙的想法和行爲,慕容自覺地承擔了替夕月看住我的工作……
慕容是什麼人,那是可以幾個晚上不睡覺的奇妙軍娘……有了她無時無刻無微不至的監管,我就像是老母雞翅膀底下的一團子小雞一樣,根本不可能逃出保護範圍。
所以我能去長安找師父,就真的得等到官兵收復長安。這一等就等了將近兩年啊。
山中歲月寧寂,雖然不能出去玩相當落寞,但好歹也勝過在外頭天天被亂兵追著砍。殺手這活計和綢緞鋪子一樣,是要在特定的時期才生意興隆的。而這種亂世,大家自己保命還沒空呢,我們又不做保鏢生意——再說,就算做,也得唐雪燕拿主意,現在唐雪燕在神州大地的哪個旮旯裡躲著誰知道啊?
於是我們過著極爲悠閒的日子。開始幾天有上進的殺手們還打打木樁找人切磋什麼的,但過了多半個月,能打的人都打了一遍,連他們也都不折騰了。
再過幾天,整個冰魄就朝著菜地黨和狩獵團的方向發展過去了——當然,引領新風尚的夕月拿出的理由是非常實際的:外頭在打仗,指望用從前殺人弄來的銀錢來買糧食,約莫會越來越困難,那麼不如從現在起就自己動手種糧種菜。至於豬羊,反正大家都不會養,那麼狩獵應該也是可以的。
但你要知道,冰魄這幫子人是刀頭上跳舞的殺手啊,種菜這種與世無爭的愛好實在和我們的生活習慣相差太大——於是每天大家都自覺跑去屠殺兔子山雞什麼的,而菜地依然只有可憐的唐大一個人辛辛苦苦地耕耘……
對了,慕容偶爾會去幫他。慕容是唯一一個對打獵沒興趣的人,她表示殺孽造的太多容易在戰場上得到報應,比如正奮勇殺敵的時候馬失前蹄掉下去然後被馬砸死。
可這種說辭沒有上戰場打算的冰魄衆來說是何其虛無而遙遠的威脅啊。大家仍然把全部熱情投入到獵殺動物中去,眼見著肉多得吃不掉而糧食益發捉襟見肘,夕月對月長嘆看花流淚的次數也愈發多——好吧,我纔不說這是半夜去捉在春天高唱愛之歌的小城孃的時候在夕月屋頂看到的呢。
說到底我們還都是中原人吶,要是天天吃肉的話,別的不說,肚子首先就無法正常工作……夕月愁,大家也愁,可愁完了,依舊誰都不肯去種菜……
在糧倉告罄的時候,我們才終於明白了之前的我們是有多蠢——要金銀財寶幹什麼呀?金銀財寶能吃嗎?能用來做餅蒸飯煮湯糰嗎?現在這世道,你拿著金子去買糧食不見得能買得到了啊!如今我們空有數不清的通寶,卻再無一個市鎮能買到足量的糧食。
冰魄的殺手人數不多,可還有唐雪燕撿回來的孤兒們。往常年月裡他們中會培養出新的殺手來,若是資質有限的,也會在滿十五歲的時候被帶去外頭,該學什麼做什麼隨他們去。然而如今卻大不一樣——我們不再需要新的殺手了,而這些漸漸長大的孩子又越來越能吃,同時外頭既買不到糧食也不需要小工……
雖然夕月靈機一動派他們去和唐大一起種地,可誰都知道,糧食這玩意兒不是一天兩天能長出來的。再說了這幫孩子平日也是唐雪燕寵著的,雖說還算不上驕橫,但也絕不是什麼易相處的。去種地的第一天就生生把去監看著的慕容氣得臉煞白:“這幫小兔崽子,要是在軍中,早讓將軍抽趴下了!”
夕月聽了這話的臉色並不好看,她皺了眉,道:“那幫小崽子怎麼了?”
“不幹活,還到處瘋跑搗亂,唐大說了他們幾句,他們反倒羞辱唐大……”慕容咬咬嘴脣:“說什麼傻瓜才種地,那些殺手都不幹這髒活兒……”
彼時大家都在,聽了慕容這話,頗有幾個人尷尬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
“髒活兒……”夕月眨動眼睛,看了我們一圈,有意提高了聲音,帶著幾分錯亂的威嚴感:“你們誰說了這話的?快點給我交代!”
“這倒也不用人說吧?”慕容接話:“大家都不願意去種地,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原也怪不了人,種地實在也夠辛苦……”
夕月大概是最最鬱悶的一個。要說主事兒呢,現在冰魄當真是她主事。可她偏生又不是真正的首領,真要駁了大家的面子硬要他們種地去,關係好的幾個人倒也無妨,怕就怕有些人仍舊是不聽的。
這種時候我只能默默怨念唐雪燕。他丟下一堆麻煩自己跑了,夕月卻被卡在了兩難裡頭。軟了大家都沒糧吃,硬了呢她自己又沒那身份……
我同情她!
但似乎情況並不是夕月被唐雪燕坑了這麼悲催……我親眼看到夕月和慕容對視一眼,似是達成了什麼默契。
然後慕容便輕嗽一聲:“若是諸位沒有意見,我請求給我權力以嚴法約束那些孩子——反正,他們之中也不會再有下一個殺手了。既然不能以殺手之身爲冰魄效命,那麼勞動一下,我以爲不算十分過分。”
這建議自然沒誰反對。或者說,這是現在唯一的辦法——夕月既然差遣不動跟著唐雪燕出生入死的殺手們,就只能讓那幫小崽子來幹活,而唯一在冰魄的,可以以外人形象肆無忌憚當鐵面教頭的,只有慕容一個人。
而慕容的確不辱使命。第二天,我抱著看戲的心情跑去看,便當真看到了具有歷史意義的一幕——慕容素手挽長鞭,戟指一個高個兒男孩的鼻子:“出來,你這覺倒也睡得太香甜了些,唐大要你們除草,你可是根本沒聽到?”
那男孩兒生得一般,但眼睛發亮,看上去頗有幾分野氣:“怎麼我們就天生該幹這髒活兒?你算誰啊,憑什麼聽你的?我就不幹,你能把我怎麼的?唐大算什麼你讓他來和我……”
……這小子不要命了。我知道。雖然不和冰魄的殺手們多交觸,可他們多少也曉得每個人的性子如何。慕容一向待人寬仁,在那些孩子們生病受傷的時候也是她徹夜不眠幫著夕月熬藥換藥的。大概這小子就是看著慕容脾氣好才犯衝……不過,他大概是不知道,慕容同時還是一個視規則爲人生底線的女軍人。
違反她心裡頭的規矩的人,會被毫不留情地處罰的呀,少年!
“我不能把你怎麼的,也不會讓唐大來和你計較。”慕容反倒笑了,然後甩手一鞭子將那小子抽得摔在地上:“我只能——動手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