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著四哥走進議事的明堂時, 諸位軍將也到得差不多了。見我著甲冑跟著四哥進來,他們雖亦有驚奇之色,卻誰都沒說什麼。唯有一人起身, 朝四哥行禮, 道:“將軍, 陸郎將還在城頭上佈置防務, 過會兒才能來……”
四哥嗯一聲, 去主位上坐下。他朝我使了個眼色,當是要我去他身後侍立的,我便跟著走了過去。
然而他還沒開口說話, 明堂的門就又被打開了,小陸大步邁進來, 額頭上有汗珠。
“末將拜見將軍!”他俯身行了個禮, 歸位坐好, 這才擡眼看了過來。目光從我臉上一晃而過,然後又晃回來, 滿是驚奇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想來他是驚詫於我戎裝站在這裡。
但目光交觸的時候,他的眼神變了。驚奇逐漸消失,讚賞和驕傲卻如同夜中燈燭一般微弱卻明晰地閃動。
四哥輕嗽一聲,開始說話,小陸的目光才移到了他臉上:“叛軍急返, 此事諸公想必已經知道了?!?
諸將有點頭的, 有不言不動的, 但看起來對此事絕無半點驚奇。
“泄露消息出去的人, 本將自會處置?!彼母缥⒁煌nD:“但大軍壓境, 還得勞煩諸公拼力守城——叛軍若想逃出一條命來,定要攻克襄州。咱們若能守到攻東都的大軍派人來支援, 就算是贏了,若是能全殲叛軍,也算是贏了,或者把叛軍趕走,那也勉強算是完成任務——只是這三條都不甚容易?!?
堂中靜靜的,沒人說話。諸將皆著甲冑,可連金屬片兒相擊的聲音都沒有,證明他們連一點點動作都沒做出。
“諸公若有退敵之計,大可直說?!?
仍是一片寂靜,我分明聽到自己的心跳——這種安靜意味著什麼呢。
突然,有一名虯鬚的粗豪將領站了起來,道:“將軍,末將沒有什麼可以提的計策,唯這一腔子血,是要灑給咱們大唐的——叛軍若攻城,末將這把刀倒也要磨磨,不就是死戰麼?!”
他的聲音極大,震得整間房子都嗡嗡響。然而他住口之後,那死一樣的寧靜卻又彌散開來。四哥的目光是朝著他的,衆位將軍的目光卻都是朝著四哥的。我不知道他們都在揣測誰的心思……
“死戰……自是要死戰。”四哥半晌才道:“然而敵軍來勢洶洶,仍是要好好籌謀。我大唐軍士的命怎麼能和那些叛賊的賤命對換!若能少傷咱們的人而多殺敵人,那是最好的。”
這次換了小陸開口:“將軍,末將以爲此時定計過早——叛軍還沒到,縱使定計,到時候也未必合適。”
“等叛軍來了圍城麼?”四哥心情絕對不好,口氣猛地衝了起來。
“不用等他們來?!闭f話的是那虯鬚大漢旁邊一個白淨臉兒的中年軍人:“咱們也先做些準備。先遷城周圍百姓入城,將所有糧草一概搜尋進來,然後把敵軍所有能用的咱們又搬不走的東西統統毀掉。這樣好歹不會讓叛軍更強……”
“糧草?那還得收!”他旁邊的虯鬚大漢又喊了起來:“這纔是新五月!麥子剛剛熟——咱們來城裡曬麥子嗎?!”
“那也勝過讓麥子餵了叛軍的馬。”原先說話的人特別平靜:“能收的收走,收不了的一把火燒掉。對了,城裡的糧食也得省著了。讓那些酒作坊都停了吧,哪兒有糧食夠釀酒呢?!?
我站在四哥背後,耳朵裡被他們吵得一片嗡響——難怪那籠雲能聽到。這都不能怪她有意偷聽了,隨便是誰,在這外頭站上半個時辰,也就差不多都聽清楚了……
這麼想起來,籠雲確實也可憐。只是她自己說出去的話泄出去的密,又叫人怎麼同情她呢。
我就走神了這麼一刻,突然聽到四哥問我:“你有什麼意見?”
我當然是傻了,我哪兒有什麼意見我又沒打過仗!但衆人的目光卻是齊刷刷朝著我來了,我推諉也不是,亂講就更不是,急得額上出汗,臉也燙了起來。
“說啊?!辈恢浪母缡窃觞N想的,他真的不是故意讓我出醜麼……
“我不知曉怎麼排兵佈陣,也不知曉如何運籌帷幄……我只是個校尉罷了?!蔽蚁肓讼?,決定仿效那大鬍子將領的態度:“只能做將軍們吩咐下來的事情,但該當我做的,一定做成。”
這段彆扭的話?。∥艺f完但覺背上都漫出一層汗來,而那幫子人還是安靜,簡直要命。
“好吧?!彼母缥⒁粐@:“你果然是沒什麼本事……”
“將軍此言差矣。”那白淨臉的將領道:“七小姐,啊,虞校尉此言雖不好聽,但至少不是吹牛,總勝過紙上談兵耽誤戰機?!?
四哥看都不看我一眼,岔開話題。小陸卻瞅著機會對我微微一笑,似是暗示我沒什麼大不了的。
說實話,我還頗有點兒感激他。至少他用鼓勵的眼光看我一眼的話,我會覺得其實我也沒那麼不堪,也還是能挽救的戰友……
於是,四哥留下他們幾個人單獨商議一會兒才放他們出來時,我已經站在門口聽不見裡頭說話的地方等著他了。
好歹也要感謝人家一下嘛。
小陸果然走了過來,剩下幾位軍將瞄著我們,卻只是笑了笑就走出去了。到得我面前,他微笑道:“怎麼了?”
還好,這次沒有那種淡淡的距離感了……我突然覺得心跳得快了些,又覺得直接說謝謝他沒嘲笑我也有些牽強,傻站了一會兒才道:“我今天是不是太丟人了?”
“啊?”小陸一怔,隨即笑言:“你是說自述只能做別人吩咐下來的事情麼?不丟人,人能做好該做的事情,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心頭一熱,擡眼,望住他:“當真……?”
“是啊?!彼采焓秩嗔艘幌挛业念^髮,還好我頭上沒頂著那個看上去都顫顫巍巍的高髻,否則又要塌了:“不過我覺得,你能不能做好該你做的事兒……這還很成問題啊?!?
真想吐他一臉血……
“所以說你還是……”
“好好練刀吧?!蔽医財嗨脑捳Z,同樣的五個字,同時從我們倆口中說出來。他一怔,又莞爾:“不錯,自覺了不少?!?
我氣餒:“你不覺得這都怪你一直在重複這件事兒麼?我耳朵都長繭子了!”
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一驚,想掙卻終究是沒有掙,耳中卻聽得他說:“繭子要長在這裡纔有用——不過,這麼細嫩的手掌磨出繭子來,應該會很疼吧?”
我頓時心頭一顫。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感覺。然而小陸卻似乎並沒注意到他這句話給我帶來的奇妙震撼——這廝特別淡定地,微微一笑:“到時候要不要我幫你挑血泡?”
“請尊重一名淑女!”我憤然將手抽了回來:“我的手不是誰想握都能握的!”
“……”他看我一眼:“當然不是誰想握都能握——可是我握一下應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瞪他一眼,自己都覺得那一眼沒什麼力量:“你……你之前說的那什麼,有苦衷什麼的,解決了?”
“……呃,大概還沒?!毙£戭D了一下,又補充道:“不過和打這麼一場仗相比,什麼苦衷都不是事兒了,你說呢?”
“……我怎麼覺得你這話……不太對勁兒呢……”我忖度著:“總有種‘死都敢死了還有什麼不敢的’的感覺啊……”
“……這個好像還真是。”小陸不笑了:“知道叛軍回來之後我反而有點欣喜——雖然這麼說很是沒心沒肺??墒菬o論如何,戰爭到來的時候,人就沒那麼多心思去想煩人的事情。如果不知道哪天就會死,活著的每一天也就會變得更值得珍惜……”
我嚇了一跳,伸手便去堵住了他的嘴:“說什麼死啊活的,我四哥難道讓你去行刺敵軍頭領麼,再別提這個!”
他還沒說話,便有一聲咳嗽傳來,那是四哥的聲音。
我一激靈,急忙收回捂在他嘴上的手,臉瞬間就燙了起來。而四哥慢慢從樹影下踱了過來:“說什麼呢?”
“……”我張了口,舌頭有些打結,小陸更是窘迫,也什麼都說不出。
“小兒女的話嗎?”四哥輕笑,此時他到了面前,我卻看清他笑得有些苦澀。
那一刻我覺得我應該抽自己一耳光。四哥要殺籠雲,想必現在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再讓他看到我和小陸如此親暱,豈不是相當於對著和尚罵禿驢……咳,大概不是如此比喻,但反正頗有點針對著人家的傷口撒鹽的意思。
小陸卻應該還不知道四哥方纔那句“處置泄密之人”說的是誰,此時聽著這話,約莫也捉摸不透裡頭有什麼玄機。居然就那麼靦腆地一笑,近似默認了四哥的猜測:“將軍。”
“……私下裡倒也不妨叫內兄?!彼母鐩]有看我們,說出的話似帶笑音,我卻益發覺得心裡頭酸酸的。
不管他是不是喜歡籠雲,但好歹那也是這兩年都跟著他的女人。兩年養條狗都養出感情來了,更何況那是個人啊,她還懷著他的孩子呢。
他心裡真能好受得了麼。
小陸卻不會知道我的想法,他輕嗽了一聲,支吾道:“現在就這樣……不好吧?”
“你不急我自然也不急。”四哥的聲音口氣沒有發生變化:“不過現在我倒是有件事兒著急,你不妨去辦掉——叛軍應該到城下了吧?你去看看吧。”
小陸方纔的靦腆一掃而空,他肅然道:“是。”然後便轉身離開,目光在我臉上一晃,含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