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慕容一再強調(diào)小陸喜歡我很正常,但我卻沒法相信這一點。
想起來這件事情實在是夠奇怪的。我和小陸見面的次數(shù)還不到十次,接觸的時間就更是少的可憐。算起來大概還沒有我和尉遲朝素打聽皇城佈防圖那一次說話的時間長。
嗯,雖然想到他我的心臟會跳得比往常更快那麼一點兒……但肯定是因爲他們都拿我和小陸開玩笑纔會這樣的!
送走了慕容,我依然雙頰發(fā)燒,默默在心中下了判斷——當小陸自己來的時候我明明很正常嘛。什麼?把他推下樹?這明明也很正常……
不過仔細想來,我和小陸在一起,真的可能嗎……?四哥是定遠將軍,可小陸只不過是個致果校尉。當然,就本事來說,他並不見得就比四哥弱,可出身這種事情擺在這裡,他想升遷也不容易。
除非……除非爆發(fā)戰(zhàn)事。
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我怎麼能期待戰(zhàn)爭呢,難道就爲了給他和自己的未來增加一點希望麼?
正想著,那邊孃親卻讓人來叫我。我不知道她所爲何事,但許是母女連心,我總覺得,不像是有什麼好事。
果然,出了我住的那個跨院,但見所有的下人都面色悽悽,有些人的眼睛還是紅腫的,更有人張羅著掛白幡。我頓感血都衝到了頭上——難道爹那邊已經(jīng)確定……
我不敢再想下去,加快腳步朝娘那邊趕去,甚至小跑了起來。這當然沒有大家小姐的風儀,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不緊不慢的話,也未免太不是人了一點兒。
進了孃親居住的院子,我已經(jīng)有八分確定自己在路上的猜測了——她那邊的丫鬟都靜靜站在廊檐之下,一言不發(fā),氣氛讓人窒息。
我腳下一絆,差點讓門檻給撂一跤。忙忙進了屋,只見娘靠在一個大丫鬟身上,臉色蒼白,嘴脣都沒有半點血色。
“娘……”我輕輕喊了一聲。平素高貴嬌豔的孃親此刻脆弱得讓人心裡頭生生地疼。
“七女子。”她應我,聲音卻嗚咽:“你爹……他……你見不到他了……”
話音未落,孃親又昏了過去。那侍女叫著讓人來掐夫人人中什麼的,我卻手足無措,愣怔著看著她們忙成一團。只有孃親剛纔那句話在我心頭反覆盤繞——你見不到他了。
養(yǎng)長了的指甲掐進手心的肉裡,針扎一樣疼。我甚至能感到有溫熱的液體順著指甲縫淌下來的觸感,可人站在原地,就是沒辦法動一動。
其實一開始就應該想到吧。在安西都護府與大食人相爭的前線,有那麼多的雪山和戈壁,傳說剛剛去那裡的士兵連呼吸都難的……天上沒有禽鳥,地上沒有人蹤。在那樣的地方和軍隊失散,可不就是……
但四哥沒和我直說,小陸更是以“懷化將軍是福將”爲由安慰我。於是,我也就當那個幻想是真實了,現(xiàn)在就益發(fā)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
爹爹,我都忘記你長成什麼樣子了,你怎麼可以不回來讓我看你一眼呢?走那麼早幹什麼啊,九泉之下,難道有什麼比人間的溫暖更美好的東西?
我開口,聽到自己的聲音僵澀:“我先回去……娘看到我會更傷心。”
不等她們回答,我便轉身往外走。渾渾噩噩回了自己的房間,我一頭就栽在了榻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過了好長一陣子才發(fā)現(xiàn),瑟瑟枕已經(jīng)完全被眼淚打得溼淋淋的了……
原來我一直在哭嗎?腦海中模糊地閃過念頭,我合著腫痛的眼睛,居然睡著了。
這一覺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卻做了好幾個夢。夢裡有一個高大的男人,而我自己似乎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站起來纔到他腰。他抱著我用胡茬子扎我;捏一點點心填進我嘴裡;把我抱起來,放在幾案上,那幾案上還鋪著一張黃色的大圖,依稀勾著山川河流。
我猜那是我爹爹。可我怎麼睜大眼睛,都看不清他的臉。
夢醒了之後,我的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了。後來無意中聽丫鬟們提到“那天七小姐睡著了還一直在哭,真是孝順”,才終於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真的,我記不清,想不清……那天所有的事情,對我來說都是模糊的,影子一樣的存在。
記憶要朝後拖到四哥親自來看我,將一個冰帕子放在我額頭上的一刻才能重新清晰起來。我睜開眼,看著四哥濃濃的黑眼圈和突然明顯的眼袋,緊緊抿起的剛毅嘴脣,原本一片混沌的心智突然就明晰起來。
父親不在了。姐姐們已經(jīng)嫁人了,六哥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四哥也已經(jīng)很累了。我不能這樣下去,因爲至少還有孃親需要我撐著她。
那種明確的“還需要你做些什麼”的感覺,讓我對著四哥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卻虛弱得可以:“四哥,我怎麼了……”
“昏了兩天,高熱。”四哥的聲音也啞了:“我原本在兵部那邊處理爹爹的後事,府上一直說你病了我還不信,等我回來就……別怨四哥好麼?我一直都覺得你身體夠好。”
“我也沒想到我會病……可是,爹爹他……真的……”我覺得我每吐出一個字都格外艱難。
“真的。”四哥垂首:“遺體已經(jīng)找到了……周圍有二十多具大食人的屍體……”
我眼中一疼,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別哭。”四哥的手很粗糙,捱上臉頰的皮膚很有些疼:“爹爹是英雄啊。”
“我不要他當什麼英雄!”我狠狠擦了眼淚:“我就要爹爹回家,不行嗎?!誰愛當英雄誰當去,爲什麼我……我好不容易回家的!”
四哥咬緊了牙齒,好一會兒才說話,聲音悶得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那奸賊,老子和他勢不兩立!總有一天我要他死滿一府!”
我驚駭,突然想起那個晚上他也曾說爹被大食人發(fā)現(xiàn)好像也確實和自己人的出賣有關,不由脫口問道:“誰?”
“那個畜生。”四哥咬牙切齒地吐出四個字,我頓時醒悟——被叫做那個畜生的,除了楊國忠還有誰啊?
“他爲什麼……”
“因爲想防著高將軍吧。”四哥擺擺手,斥退丫鬟小廝們才道:“安西都護府二十萬雄兵據(jù)守一隅,他與高將軍又素來不和,難免有心排擠。”
“有心排擠就……”我咬了咬嘴脣,實在說不出下一句話。好一會兒才道:“四哥,你讓我走吧。”
“什麼?”
“我回冰魄。”我道:“我保證好好練武,我一定殺了他,親手殺了他!”
“你是怕拖累家裡嗎?”四哥卻皺眉:“這種關係不是你想撇清就撇的清的。全長安都知道你是我妹子,如果你現(xiàn)在走了,真出了什麼事,縱使不是你做的,別人也會把事情栽到我們頭上來。更何況……現(xiàn)在是你要……”
“難道就這麼忍了?”
“不!”四哥的聲音突然硬起來:“反正那姓楊的是衝著我來的,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出了事,你帶娘走——還是那天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吧?”
我有些吃驚,一時之間無話可說,他的口氣卻放緩了:“先不說這個,我還有別的事要同你講——陸慎校尉來了你知道麼?”
“……?”我吃驚,只望著他,不知道下一句他要說什麼。
“他送了你一把刀,你也不說。”四哥輕嘆一聲:“你不知道那刀有多貴重麼?這種東西怎麼好隨便接受呢?我拿去還給他吧。”
“不要!”我失聲叫出來才反應過不對,訕訕道:“人家送我的也是心意,怎麼好退給人家?”
“你是將軍府的小姐,他是個致果校尉……正七品。你知道正七品是什麼等級麼?”四哥道:“他有心於你,你還接了他的東西,這……你說說,若你不還他刀,難不成真的嫁給他嗎?”
“誰說我要嫁給他了?再說,誰說他有心我了?”我臉上開始發(fā)燒,爭辯。
“既然不嫁,這把刀你拿著做什麼?若是無心,他送你刀幹什麼?”四哥道:“早還了人家也好——這小夥子人不錯,我也挺喜歡,但讓我把妹子嫁給他我是不想答應的。你已經(jīng)漂流在外吃了那麼多苦了,爹爹也不在了,我怎麼也不能讓你去受更多的苦,明白麼?你要嫁人,也該嫁個衣食無憂的,至少不能嫁給一個軍人。否則,我會覺得自己欠了你,欠了爹。”
我急了:“不提這個行麼?你並不欠我什麼,四哥。我那時丟掉也不能怪你。但是,但是……我,我……”
真的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了。我不敢說我不喜歡小陸,怕說了四哥直接就去把人家拒絕了;但也不敢說我喜歡小陸——一來,我是個女孩子,多少還要些顏面,二來,四哥說的也是對的,我不想讓他傷心。
“你是就想要刀,還是……喜歡他?”四哥看出端倪來了,道:“直說吧,彆扭扭捏捏。”
“……都。”我只能說一個字,說完這個“都”卻又忙著解釋:“我……這件事情等爹爹的喪期過去再說吧。”
四哥看了我好一會兒,終於嘆了口氣,點點頭:“那你休息,我先走了。”
臥房的門在四哥背後合攏,我緩緩躺下去,抱著被子,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我覺得餓,覺得渴,可是卻什麼也不想吃,什麼也不想喝。這樣的狀態(tài)當然不妙透頂,於是,兩天後我居然還能完全康復,讓我自己都頗覺奇怪了。
而更奇怪的是,知道我好起來,四哥居然當即叫我去了他那裡,推開門,坐在桌邊的人卻赫然還有陸慎。
我的心跳一下就亂了,站在門口好一陣兒,才強笑道:“多謝陸校尉前來……”
陸慎見我也是一臉驚詫,眉峰輕蹙又鬆開:“七小姐。”
“七女子坐過來吧。”四哥指了指他身邊:“今兒叫你們倆來,我有些話要說。”
我當時就覺得自己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邁起的步伐都在微顫。當我坐下時,四哥已經(jīng)開了口:“陸校尉,聽說你給家妹送了一把刀,可是真的?”
“……是。”小陸爽快地承認了:“她的琵琶笨重,放在天策府,沒有防身的武器,當時將軍返回長安也沒有注意有沒有人跟蹤,不安全……”
“這是個藉口吧。”四哥單刀直入:“你給她的刀太貴重。並不是適合贈給隨便一個女孩子的。”
小陸默然,須臾卻道:“虞將軍有話不妨直說。”
“你和我這個妹子,也算是相識於微末,你也救過她的命……”四哥慢條斯理地說,我卻越發(fā)覺得心往下沉,根本不敢擡頭看小陸。我知道,四哥是把慕容幹出的事情放在了小陸頭上,但現(xiàn)在我怎麼也不能開口提這事啊。
“但是,你只不過是個七品的校尉——我知道你今後很有可能青雲(yún)直上,甚至……可能會成爲一代名將。但在你功成名就之前,我沒有勇氣把妹子的一輩子賭給你,你理解麼?”
四哥這話說的也算滴水不漏,他不算徹底拒絕,但也基本沒給小陸留下多少空間。適合婚嫁的年紀就這麼幾年,可小陸想升遷,卻並不是那麼快就能做到的事情。
我垂首,覺得眼淚在眼眶裡頭打轉。
“我理解。”小陸的聲音卻非常平靜:“請問將軍,我要是當上了正五品的寧遠將軍,您能答應把她許給我嗎?”
我猛地擡頭看著他,什麼都說不出。
他喜歡我嗎?說這樣的話……我們才見了幾面呢,我對他有好感是因他生得俊秀也算有本事,可我有什麼地方吸引他呢?
“寧遠將軍。”四哥卻笑了:“口氣不小,是不是?我也只不過是個定遠將軍罷了。你若當?shù)蒙蠈庍h將軍,那麼……只有您挑揀名門淑女的了。”
“我不要什麼名門淑女,就只想要她——我不是說七小姐不是名門淑女啊,但我只想,只想娶她。”小陸堅持。
我已經(jīng)快哭了,我到底哪兒值得他這麼說了?從正七品到正五品,看起來不難,真要升遷卻不容易。尤其是對於軍人來說——要多少人頭才能鋪就升遷一級的道路?敵人也不是死的讓你砍啊,想當官就得冒著自己戰(zhàn)死的危險啊。
我已經(jīng)沒了爹了,不想再賠上丈夫,更不想讓小陸爲了我去冒險打仗。刀槍無眼,他要真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