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的反應很快,他瞥了我一眼,便向那小廝道:“好了,知道了,去吧?!?
小廝依言退了出去,還沒忘了關上門。四哥這才轉身,兩道劍眉微蹙,伸手在我眼前晃了兩下:“怎麼了?”
“失敗了啊?!蔽姨_:“你怎麼還平靜得下來啊啊?。克母缒恪眩∵@次失敗那傢伙必然提高警惕了呀!還有還有,金吾衛都全城戒嚴……你說你說,我……”
“你急死也沒用。”四哥轉身,取了幾支線香給我:“去吧?!?
“……幹嘛?”
“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去佛堂燒幾根香?!彼母绲溃骸捌矶\他們平安。僅此而已?!?
“!”我瞪了他一眼,不接香:“你到底有沒有心啊四哥?要殺那個傢伙不是你們說的嗎?現在失敗了,你們一點都……”
“就算失敗,也同我沒有什麼關係吧?”四哥皺眉:“這主意是天策府的人出的,而且——你覺得貴妃娘娘回去省親會無緣無故跑到堂兄家裡去嗎?”
“這……”
“我猜貴妃娘娘不會是爲了保護堂兄纔去的,但她去那裡——一定是有人勸服了她,不管用什麼理由也好。那個人的目的,應該是讓貴妃娘娘受害,然後牽連出背後的人。比如,天策府?!?
我覺得自己的眼睛在不由自主地瞪大,低聲問道:“那會是誰?”
“天策府得罪的人那麼多,我也不知道是哪個?!彼母鐡u頭:“如果他們連今晚行刺這樣的事情都打聽到了的話,想必也能打聽到我們和天策府的關係。這樣一來,咱們府上就會成爲他們監視的重點。所以現在就當是爲了全家人的性命吧,七女子,不管你多擔心,不要有異動。”
“我……”我不知道他怎麼看出我偷偷溜出去的打算的,但被戳穿總歸是事實,我也只好磕巴答道:“我……我沒那個打算的?!?
“沒有最好?!彼戳宋乙谎?,也許他想擺出的表情是似笑非笑,但我能接受到的情緒卻只有“心煩得要命”。
好吧,他心煩吧,我也煩啊。現在吉兇未卜的,可都是我的師父和朋友??!我們那是一起殺人一起冒險的交情,如今你要我爲了全家性命留在府裡裝小烏龜,我可以接受,但還要和我比誰心煩火大,未免就有些不自量力了不是?
我悶著聲和他告了個辭,回到自己房間裡就一屁股坐下,萬分鬱悶。我不知道我這樣手上帶著若干條人命的傢伙去給佛祖上香能不能保佑師父他們脫險,但……早知道就應該把四哥的線香拿走的!
那一晚上我是睜著眼睛到天亮的。第二天給我梳妝的丫鬟還問我小姐是不是快要來癸水了,怎麼臉色這麼差。
換了你一晚上睡不著的話,你能容光煥發給我看麼?我實在不想多說,只能悠悠一嘆——然而我想不到這丫鬟轉頭就把“小姐臉色很差心情不好”的事告訴了我娘,於是,我娘召見我了。
“七女子啊……”娘用茶碗蓋子撥弄浮在水上的陽羨茶:“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少年了?”
“我沒有??!”給我熊心豹子膽我也不敢在孃親面前使臉色,只好擺出一副純潔無辜歡樂向上的表情。
“那怎麼不睡覺呢?”娘擡起眼皮,含笑掃了我一眼。
……不能說實話,不能說實話!有個聲音在我心中大聲嚎叫,怎奈我一晚上沒睡心智已經下降到了三歲小孩兒都不如的程度,和小青蛙一樣瞪著眼睛就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呃……那個……這……其實……”
撒謊和思春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會臉紅。而我娘有個非常不好的習慣——爲老不尊。
“吶,讓娘猜猜——是某尚書家的二公子?不是啊,那是某侍郎家的十五郎?也不是?你真的喜歡尉遲家的兒子嗎?唉,娘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有不少姐妹喜歡這種天天板著臉的掛皮,啊,那個尉遲夫人就是其中一個?!?
“……板著臉的……掛皮……”我重複娘剛纔突轉的長安腔土話,實在沒忍住笑了出來:“是尉遲朝素啊?”
“真喜歡他?”娘發出一聲咬到舌頭般的驚歎。
“不是不是不是!”我拼命搖頭,見她又要開口,忙道:“也不是尉遲朝玄,也不是那什麼家的誰誰,也不是那誰誰家的那什麼?!?
娘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喲?那是誰???七女子啊,娘也年輕過。娘知道,姑娘家只有心裡頭有人的時候纔會誰都看不上,任是多好的男娃都入不了眼……”
真是要了命了這些貴婦就有那麼無聊嗎?連自己女兒都不放過?等我應付了孃親回了房已經日上三竿,四哥上朝卻還沒回來——想必今□□上很是波詭雲譎吧……
我嘆了口氣,從刀架上取下小陸送的刀,出門便往府裡的武場走。說不定砍些木樁就能發泄一點心裡的鬱氣吧——小陸給的這把刀還是真好,怎麼用都不傷刃口,不過,拿了人家這麼貴重的東西,難道就這樣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嗎?
抱歉,殺手當久了……多少有點兒迷信交易這件事情本身。
正想著,我房裡那個驚驚乍乍的丫鬟便跑來了:“七小姐,有人在府門口說是求見你呢?!?
“見我?”我頓時覺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總不能是這麼快就敗露了有捕快來抓我吧?那我直接逃走有沒有問題——且慢,楊國忠領導下的那幫子,把心思都放在美酒美食美人兒身上,肚子比豬大腦水比豬少的捕快——有這麼高的辦事效率?
“是個年輕姑娘,自稱姓慕容……”
我的心放下了一半兒,情緒突然激動起來,異常想拽著慕容把她往暈裡搖:一會兒慕容一會兒容慕叫人到底怎麼叫她啊!
好吧,不管她叫什麼名字,總之她安然且順利地來到了我面前。這是我第一次看她不穿鎧甲的樣子,清麗明秀固然是有的,但英氣也是脂粉掩藏不住的——像這樣的人啊,就算是打扮得再怎麼富麗奢靡,那種骨頭裡的英朗氣派都壓不住,正如用山泉水泡茶也改不掉泉水自己的甜味一般。我面前的慕容含笑,眼睛閃光,但還是能讓人一眼看出,這是個踩踏著無數冤魂一路走來的女將軍。
不對!她……怎麼在笑?
“……你笑什麼?”
慕容眼睛一轉,道:“這兒能說話嗎?”
我點頭:“當然可以,我這兒的丫鬟從來沒有偷聽的習慣?!?
“是這樣的!”慕容笑意更盛,卻還是靠過來,附著我的耳朵道:“昨兒刺殺失敗,不是冰魄的人乾的!”
“……啥?”我猜自己的臉在那一瞬間必然是沒有任何表情的,因爲這世上大概也不會有什麼表情能體現我內心裡一瞬的萬千紛亂。
“有人提前下手,刺傷了楊國忠,京城一片紛亂。唐雪燕臨時下令行動取消,原本已經潛伏進楊府的人在發現情勢不對的時候就回來了,現在金吾衛還沒有注意到咱們?!蹦饺莸穆曇艉苄『茌p,藏不住喜悅:“還好,要是那些刺客再晚半個時辰下手,如今被通緝滿城追捕的就是咱們了。”
我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要被抽掉了,身上一陣陣發軟,聲音打著顫:“真的?你不是故意來安慰我?”
“是真的??!”慕容道:“要是假的我現在早就逃命去了,還大搖大擺來虞府知會你?現在你師父他們還在客棧裡,找個理由應付過金吾衛盤查就是了……”
我拍拍胸口,長出一口氣,恨不得把臉埋在慕容肩頭大哭一場——嚇死我了啊!死裡逃生的感覺真是太……太刺激。
緩了一會兒神,我又生疑惑:“不是戒嚴了嗎?你怎麼過來的?”
“帶了這個。”慕容從腰帶上摘下一個東西遞給我,我一怔,但見上頭寫著三個大字——天策府。
後頭還有一排小字,標明她所在的營隊和姓名。
我頓時炸毛:“這……你不怕別人說虞家勾搭京外駐軍?這是個罪名啊!那頭肥羊據說已經看天策府不順眼很久了!你是想害死李將軍還是害死我哥哥……”
“這是個假的?!蹦饺莸溃骸澳阕屑毧??!?
我定睛一看,那牌子上分明標著天槍營宣節副尉沙樂芭……
傻了吧……?
“天策府的軍人名單兵部那裡存著的,但是他們在大街上盤查的時候絕不會去翻查名單,反正金吾衛也不會第一個把天策府放進懷疑範圍裡頭去?!蹦饺菪Φ猛鹑缋虾偅骸暗人麄兎磻霾粚α?,拿這個牌子留下的信息去找人,什麼都不會找到的。天槍營以前是有個叫這名字的人,不過寫法也不一樣,人也早就戰死了,兵部還表彰過。他們悶聲不說話就算了,要是敢捅出這事兒來,我們天策府就告他們一道污衊忠良!”
我也笑了,實在忍不?。骸澳阏f——真有人叫沙樂芭?”
“沒有,那個宣節副尉叫沙勒巴……是太宗那時候歸降咱們大唐的突厥人後代?!蹦饺萦檬种冈谧烂嫔媳葎潱寄恐虚W過一絲惋惜:“很英勇的前輩,可惜被調去安西都護府,怛羅斯……唉,那一戰咱們損失的將士太多了,否則天策府也不至於淪落到如此境地?!?
“……什麼境地?”
“連誅個佞臣都要靠你們的境地啊……”慕容怫鬱:“聽前輩們說,從前我們是可以直接誅殺奸臣的,皇帝陛下查清事實就不會爲難我們。可從李林甫上位開始……從軍的時候只道是爲家國效力,可當了這麼久的兵,才發現手上的一桿□□什麼問題都解決不了!現在的天策府已經比不上太宗時代的風光了,有時候也會想,赤膽忠心……是爲了保護誰呢?保護陛下麼?可陛下只想保護那個女人和她的家人,至於江山百姓,他還在乎嗎?”
我急忙掩住她的嘴,道:“這話是殺頭的罪名!陛下……是……賢君?!?
說到最後兩個字,我的口氣都開始微妙地不確定。
“從前是吧……”慕容苦笑:“我是聽著陛下英武的故事長大的,於是不顧家裡人攔阻,易名參軍??墒乾F在才發現,他好像已經不是從前勵精圖治的陛下了——七虞你從來沒有看到過那些顛沛流離的人吧?想想看,冰魄爲什麼有那麼多孤兒?他們的爹孃呢?有的餓死街頭,有的充軍打仗,有的爲人奴婢被主人活活打死。你也沒有見過邊疆戰場吧?那些草都長不起來,太多的屍體爛在那裡,土質……太肥,草會被燒死。他們說陰天的時候戰場會傳來鬼哭聲,我從前不相信,可是去過一趟之後,我就聽到了。”
我打了個寒顫,既想阻止她,又想讓她說下去。
“那種聲音,聽過一次就不會忘,真是要鑽到骨頭裡面去的可怕。什麼馬革裹屍還,只有詩人才那麼想……”慕容靈巧的手指撫摸軍牌上篆刻的名字:“前輩們都說,到了戰場上,你唯一的願望就是活下去而已。誰都不想死,所以要殺掉所有面前的敵人,只有這樣才能讓你自己和你的兄弟活著回家。如果是像……像太宗那時候,爲了保衛家國而戰死,誰都不會怨言,可是現在明明能不打仗了,陛下還……”
“戰士的血流在沙場上,屍骨冰涼,不會有人帶他們回家。能弄回來的只有這樣的軍牌一塊而已——而且,就連這樣的軍牌,也不能都找齊。有時候打了敗仗,咱們的人就沒法去收拾戰場,那些戰死將士的軍牌帶不回來,他們的家人就只能一年年期盼?!蹦饺菸@:“不怕和你說,下一個目標就是那個姓安的傢伙。他和楊國忠只要有一個活著,都是大唐的禍患。其實只要不爆發大戰,殺幾個人算什麼呢,都值得啊?!?
我默然,低聲道:“你知道嗎,我爹爹在安西都護府……現在也是生死未卜?!?
慕容點頭,道:“兵部還沒有公佈呢,聽說那邊也在搜尋。七虞你也別太擔心,軍中還有挺多關於你爹爹的傳言的,他那樣機靈又好運氣的人,不會輕易出事?!?
“……”我感激地點點頭,我們只能期望爹爹的好運氣不要用完,至少這一次不要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