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和麪前的這位“尉遲將軍”說上幾句話, 然而過了好久他都沒有離開師父身邊的意向。
我覺得我的頭有點大,於是勢必要先交代一下目前的環境:我們身處某一個不知名山洞之中,我坐在師父身邊, 而尉遲雖然坐在山洞口, 卻並沒有出去的意思。如果我走到他身邊問他, 師父雖然看不到, 但絕對能聽得到。
我坐在那兒心急, 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尉遲將軍, 你能隨我出來一下麼?我想……想問問家裡的事情。”
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理由了。雖然仔細想來我向他打聽我家裡的事兒也不必避著師父,但尉遲卻應該是沒想到此中蹊蹺, 順著應了一聲便站了起來隨我走遠了幾步。
我站定腳步, 扭回頭望著他, 還沒開口,他便搶了先, 道:“你家裡家眷也隨著陛下入蜀了,直到我們和官兵走散爲止,都還挺好的……我娘那邊也照拂著的。畢竟你四哥還在前線,朝廷虧待不了你們。那奸相也死了,不會有事的啦!”
說著這話的時候, 他還笑得眉眼彎彎, 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於是, 我愈發確定我的感覺了。
如果是尉遲朝素, 此時縱使說一樣的話, 也決計不會笑——事實上,除了當著我師父的時候, 我就很少看到他笑。
這麼想著,我的神色自然輕鬆不起來。於是對面的人還晃了晃手:“你怎麼了?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我要問的其實……只有一件事。”我儘量讓自己的口氣平靜一點兒,盯住他的眼睛:“其實你是兄長吧?”
“啊?”他愣了一下。
“你不是尉遲朝素,你叫朝玄。”我側了頭,認真道:“雖然你們長得是很像,可我知道不是。”
“誰說的誰說的。”他有些尷尬,卻還是笑著,只不過聲音裡頗有幾分虛。
“別笑了——你弟弟除了當著我師父的面,其他時候不會笑的你不知道嗎?還有他也不會叫我七小姐,他會叫我七虞,因爲他認識我的時候我就叫七虞——還要抵賴?”
對方脣邊的笑變了苦笑:“呃……好吧,你猜對了。”
“他在哪兒?”
“……不在了。”
尉遲朝玄突然放輕的聲音讓我差點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什麼,但是——差點就還是差點啊,我還是聽到了啊。
當然,那一刻我是愣住的。
“受傷的是他,讓你師父哭瞎眼睛的也是他,可是,這小子走之前還要我照顧你師父。幸好那時候你師父已經看不到東西了……”我看尉遲朝玄一點兒也不想笑,嘴邊的弧度簡直僵硬又悲傷,可他還是努力用輕鬆的口氣說話:“真是個情種——他都沒有什麼話要叮囑我這個做哥哥的,卻讓我替他照顧你師父。你知道,你師父喜歡的人,是朝素,就算我們長得一模一樣,可到底是兩個人——嘖,這麼說吧,我根本就裝不成他!不管是性格習慣還是別的什麼,你都看出蹊蹺了你師父能不發現嗎?可我還真得當她沒有發現一樣接著裝……”
我咬著嘴脣站了好久,才擠出一句話:“沒準她真的發現不了——當年你弟弟待她確實是又溫暖又耐心的,和你一樣。他只是對我們的時候不茍言笑罷了……”
“這樣?”尉遲朝玄勾了一下嘴角:“好吧,這孩子還真是……”
“你答應他代他照顧我師父了?”我問出去才覺得自己問的蠢。他要是不答應又如何會和我師父在一起?
“當然,不過,還是有些事兒挺頭疼……”他擡起手撓了撓頭:“你也不小了,理當知道,男女之間最後總得有個身體親密什麼的,就算現在不,這一輩子的時間,也總有一天得有。問題是,我看到你師父就想起朝素……雖然她夠漂亮,但我連動她一下的衝動都沒有……”
我抽抽嘴角。我開始有點兒同情他了,弟弟沒了也就算了,還要接手弟弟留給他的我師父那朵奇葩,這也就算了吧,他還天生就一個風流性子——既然要冒充朝素,那肯定不能再去沾花惹草了。偏生家裡的這朵呢又不真是他的,那也是動不得……
要是朝素還在,大概事情就會完美了吧……
“那這麼久,你都沒有和我師父牽過手什麼的?這樣她大概會覺得不正常。”
“當然……有。”他皺著眉頭費力地回憶了一會兒:“大概是拉她爬山什麼的時候,大概是牽過的吧……我記得不清楚,不過,單純爲了親熱而親熱的舉動,是真的一直都沒有。”
“這我也幫不了你。”我攤手:“我也不曉得他們進行到哪一步了……你自求多福吧。希望師父不要看出來……”
“我倒是希望她看出來。”尉遲朝玄苦笑。
“那我去告訴她?”
“這還是別了……”他連忙阻止我,然後才又補上一句:“告訴她的話也太殘忍,那樣,朝素的心思也就白費了……”
這場談話到此爲止。結果是尉遲很自覺地在山洞口守了一夜,而我拖著師父的爪爪,聊了一晚上的私房話。
當然,我沒有直接說她面前的人不是尉遲朝素這事兒,事實上我想說也沒得說,師父她完全就是一個話癆……一個幸福的話癆。
她說了好多和尉遲在一起的高興事兒,又說現在他雖然不怎麼和她親近,但一樣對她很好什麼的。有山洞裡的火堆光芒照耀,她臉上就有一種奇妙的光,讓我根本不忍心揭穿,甚至都不忍心提示她“尉遲”的異常。
把別人從幸福的思緒中拖出來,那是會被雷劈的呀!
只是聽著她回憶,我這邊又忍不住想起剛剛尉遲朝玄和我說的話。說真的,剛剛聽說朝素已經不在了的時候,我根本還來不及難過。但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心裡頭酸酸的。我同他自然是沒什麼堪稱“深”的情結,可關於他的回憶也還不少——那次下著暴雨的長安城,他和師父商量怎麼幫我找到家裡人;那次唐雪燕被抓走,他蘸著茶水,審慎地告訴我怎麼走那條劫囚的路;還有他喝醉了酒問我師父到底是什麼人……
說起來的話也就是這麼幾件事情,可是這幾件事後頭,是一個好好的人啊,一個活著的人——如今,他不在了。永遠不會再回來。
我不知道師父如果知道這一切會怎樣,也許尉遲朝玄希望她自己發現是有道理的……若是她自己發現了,那還有充足的時間讓她一點點適應,如果是我們告訴她,難說她能不能支撐住。
只是我還有一樁事情想不明白:尉遲朝素是怎麼想到讓他親生哥哥冒充自己去照顧我師父呢?因爲怕師父傷心?可這麼做也是留下後患的呀,萬一師父發現了,不一樣會傷心麼?就算是沒有發現,那她和尉遲朝玄遲早要有那麼一腿。好吧——且不論兄長替弟弟那什麼是不是違反倫理值得被夫子們拉出去臭揍一頓——別和我提我們皇帝陛下也要了自家兒媳婦,皇家和一般人家能一樣麼——光說說尉遲朝素留這麼一條遺囑的心態,就夠值得揣摩。難道被自家兄長戴綠帽子就不算戴?
順便,尉遲朝素的原話應該是“代他照顧”而不是“裝成是他來照顧”,否則尉遲朝玄這種花花公子也不會想到把我師父這麼大一個包袱往自己身上背……
我這邊暈暈乎乎想著,師父卻還在說著什麼。而她的大部分話語都在我耳邊幻化成迷霧一樣,只有一句,清晰無比地傳入我耳朵——吶,偷偷告訴你,我有喜了。
我那一瞬……真的,如果不是師父還抓著我的手,我肯定就翻身跳起來,一腳把守在門口已經發出微微鼾聲的尉遲踢下去,然後狠狠揍他一頓,能不能揍得過另說了——你不是說沒對我師父做什麼嗎?那她有喜是怎麼回事?不許告訴我她是踩到什麼巨人的腳印之類鬼扯的話!
但是,師父的下一句話,輕鬆又迅猛地改變了我馬上要炸毛的狀態。
她說:“雖然都已經三個多月了,但是,想到那時候看到他溫柔的樣子,心裡還是很高興啊——可惜,等孩子出世的時候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了啊……”
我沒聽錯,看到——看到意味著和師父有不正當關係的人應該是尉遲朝素吧?那時候她還沒瞎,當然不可能弄錯男人……
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氣一樣坍塌下去。可師父居然仍然沒發現我的異常——看不到難道也感受不到麼?她酡紅著臉,低聲道:“到那時候說不定你也不在,都不會有人告訴我他什麼表情……”
能是什麼表情啊?如果尉遲朝素還在,肯定是非常欣喜,可是現在這位尉遲將軍,那是孩子的大伯父啊!侄子出生和親兒子出生的差距必定還是有……
然而我還是想清楚了爲什麼尉遲朝素要讓自己的兄長接手我師父——這樣雖然孩子他爹不是他親爹,但至少孩子他爺爺還是親爺爺……說得更淺顯一點兒,他肯定對自己哥哥是很有信心的,於是這麼一折騰至少我師父她還是尉遲家的女人……
“不過沒關係。”師父捏了捏我的手,她似乎是覺得一直說自己的話題略有不好,於是把話鋒轉到了我身上:“你成親的時候爲師會去探望你的——帶著寶寶喲。”
我感覺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瞬間就清醒了。我成親,那是個什麼事?那要過多久?說句那實在話,要不是師父說這麼一句,我都快忘了我還有個陸慎了……
停,先別譴責我負心什麼的,先問問陸慎幹了什麼——他是去襄州了,我四哥在的襄州,又不是安西都護府!這麼久了連聲問好都沒有,也太過分了吧?雖然說我在冰魄裡頭,消息傳遞是不怎麼方便,但多少還是有途徑能跟我報個平安吧?
師父許是半晌聽不到我反應,就又在我手心裡頭捏了一把:“發什麼呆呢?你和那個陸校尉,可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