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殺聲來得很快,那些圍著我的士兵也都轉過頭去迎戰了,有幾個沒跑的,我料理起來倒也還算輕鬆。於是我很順利地搶到了馬。而掩殺過來的官兵也很順利地幹掉了叛軍,直到這時候我才發現這根本就是一支運糧隊伍——難怪是讓這麼肉的傢伙領著兵呢。我的命還算是好的,真是值得慶幸。
但當天晚上,小陸把我領回他軍帳裡時卻陰著臉,把頭盔摘下來隨手一丟,一屁股坐在我身邊三尺開外:“你怎麼跑這兒來了?還跑到叛軍裡頭,你知不知道多危險?這和你們殺人不一樣!”
我不敢擡頭看他,我知道我錯了——這一天我都不停地被人嘮叨,從被截殺叛軍的官兵撈到開始,每個人便都開始或者語重心長或者其氣急敗壞地教育我小姑娘家家兵荒馬亂的時候不要亂跑了。
等小陸過來把我接走,我原本以爲自己終於解放了,沒想到他比之前的人加在一起都兇。
“我知道。”我蔫頭耷腦地勾著下巴,恨不得再長出條尾巴來對他搖:“我這不是想來找你而已麼,我又不知道你們已經撤到睢陽了。”
“找我幹嘛?”小陸依然沒有好聲氣:“你來了就是個拖累知不知道?打起仗來我還得操心你!虞七小姐,我和你哥哥不一樣,我沒有將軍府可以安置你!你住哪兒啊?吃什麼???”
請原諒,我脾氣不太好,聽他這麼說,我真的生氣了。
“這麼大一個睢陽城沒有一家客棧???”我嗓音梗了幾分:“我又不是一文錢都沒帶,吃什麼住什麼也不花你的,你……”
“錢能吃?。楷F在你想在睢陽吃口飯,靠你那點兒錢根本買不到!”小陸兩道劍眉深鎖:“叛軍把睢陽城周圍的糧食都搶了,今天要不是襲擊他們的運糧車隊,也碰不到你——且不說你跑到叛軍隊伍裡頭有多危險,就說這糧食,你既不是睢陽人,又不是駐軍,根本領不到糧!”
我咬著嘴脣,簡直想站起來就走,但他的聲音偏偏就在這時候軟了,恰到好處:“罷了,你先說吧,你來找我幹嘛?”
“當保鏢。”我往軍帳中的桌子上一趴,轉著臉不想看他。
“你來給我當保鏢?”小陸卻笑了,雖然笑聲很短暫:“我沒聽錯吧?第一,我不需要你保護,第二,這種地方應該是我來保護你!你根本沒有在軍陣中衝殺的經驗,難道還能護住我嗎?七……七小姐,我知道你身手不錯,但今天白天的戰鬥你可是都看到了,那種地方,你的刀和你的弦,用得上嗎?”
我默然。我並不想回憶今天在我眼前發生的一幕。雖然作爲殺手早就習慣了鮮血和死亡,但不能不說,兩軍對壘的衝殺,和在暗處埋伏好的刺殺,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況……在衝鋒的時候,似乎那些前進的已經不再是人,而只是一具具等著被奪去生命或者奪去別人生命的□□而已。
我殺了在我面前的幾個士兵,就跳上了馬。這馬也是冰魄的,見慣了血和殺,眼中卻仍有懼意。那也是有靈性的生命,在這樣的殺場上,不可能不害怕……
而當我騎上馬背,安撫好時刻可能受驚狂奔的坐騎之後,在我面前展現的幾乎是一片修羅場一般的景象。那些斷手斷腳的傷兵還在掙扎,仍在痛苦地□□,便被人再補上一刀 ——而那一刀還不見得致命,有時候這一下下去那人還依然活著,只是連□□的力氣都不見得再有了,整個人只能趴在地上掙扎,口中滲出帶著氣泡的鮮血。
我不知道我該做什麼,是幫著官兵殺叛軍,還是給那些已經重傷毫無挽救餘地的傷兵一人一刀,抑或是什麼都不幹就在這裡看著。事實上,我真的什麼也沒有做,可是那流滿整個山谷的血,人痛苦的不肯放棄最後一絲希望的哭喊,那些不能閉合的眼睛,卻像是毒菌一樣在我心裡一圈圈滋生著名爲恐懼的感覺。
如今小陸提到白天的事情,我真的什麼都說不出來,戰場,果然不是什麼人都去得的地方。
唐雪燕給我的任務是把小陸從這邊拐回冰魄,好吧,這本來就包括保護他生命安全這一點。可是真要是讓我上戰場……我什麼也不說了好了。
“行啦?!毙£懙目跉馕⑽捄土艘稽c兒:“現在睢陽城防禦越來越難,你還是趕緊走吧,不然過幾天說不定走都走不掉?!?
“你不走嗎?”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或者說傻氣,那一刻我真的打算和他說實話算了。
“我走?”小陸一愣,笑了:“我是軍人,我走了,城裡的百姓怎麼辦?”
“……你不走我就不走?!蔽乙贿呎f話一邊後悔。我就是找個什麼理由把他騙走也行啊,現在這倒像是我在用自己的安危綁架他似的。
“……別任性了?!毙£懓櫰鸷每吹拿迹骸澳闾映鲩L安,不是爲了陪我送死的吧?乖,回冰魄。”
“我就不我偏不!”我猛地仰起頭:“不能突圍就守城,不能守城就巷戰,不能巷戰的話就殉國,或許你們都是這麼打算的——但是,陸慎,只要我在,我不會讓人靠近你周圍十尺之內。我有任務,不能就這麼走掉,被唐雪燕天涯海角地追殺比陪你打仗還危險?!?
“誰說我打算殉國了?”他搖頭,想是要說服我:“能活著誰想死???這樣吧,你走,我答應你,我活著回去。好不好?”
“我不要這個答應?!蔽曳怂话籽郏稑専o眼,誰相信這樣的承諾簡直是白癡啊。
“那怎麼樣你才答應走?七虞,”小陸不笑了,他盯住我:“真的,你在這兒保護不了我,如果我自己都保護不了自己,你在也徒增麻煩,明白麼?別傻了。”
“我不是個麻煩!”我道:“我保護得了自己,不需要你幫忙!只是我接了首領給我的任務,我必須帶你活著回去見她!”
“她見我幹嘛啊?”小陸道:“我又不認識她?!?
“她……我也不知道?!蔽彝蝗挥行擂危骸暗强傊娔阋欢ㄓ欣碛傻摹秃臀乙黄鹑ヒ惶吮窃觞N樣嘛,去一趟,然後我立刻放你回前線。”
“不行?!彼麚u頭,決然:“我不走?!?
“……那我也……”
“你一個女人!”
“慕……容慕也是女人!”
“她是女兵——我和你說,七虞,你要也是天策的女兵,你愛留就留我不管,可你只是個民間女孩兒,武藝再怎麼高,也不是上陣殺敵的命。你不走的話我就告訴將軍讓他找你四哥,你信不信?”
“我四哥不可能過來的,到時候我就否認我是虞七小姐,你信不信?我還不信真有人就能一口斷定我就是理應在長安也必須在長安的虞家七小姐!”我決定耍賴到底。
我也沒想過我和小陸這次見面會一下子就這麼熱絡,好吧,吵架也是一種熱絡。要知道,我們之前相會的時間和說過的話,實在都算不上多。若是再多處那麼一陣子,我也不會對他跟四哥求親的事情那麼驚詫了。
畢竟,怎麼看“七虞和陸慎是一對兒”這種論調都像是老崔的信口胡謅。
而這一見面就吵得熱火朝天的情況,要是讓唐雪燕知道,估計得一口老血噴死我。
人家是讓我把陸慎騙去冰魄她有事找他,可不是讓我把他綁架回去……咳,要是綁架的話,估計我也綁不了他。
“你怎麼……這樣這樣,等賊人退兵,我就陪你去冰魄,行不行?”這也許已經是小陸的底線了。
“行。”我答應:“不過賊人退兵之前我不走,行不行?”
“不行!”小陸決然否定,幾乎發怒了:“你是怎麼了你?我爲你好啊七虞,這地方危險,你不拖我後腿不行嗎?不行嗎?你怎麼會這麼不懂事的???”
不能再這麼說下去了,再這樣他估計能把我打包了扔出城去,是時候示弱了!
我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半張了嘴,猶豫一陣子才道:“我……就是想和你一起。我回不了長安了,四哥也不讓我待在襄州……你們都怕我遇到危險,可是,要是你們都在險境中而我一個人遠離你們,讓我怎麼安心?陸慎……我……”
我看著他從躁狂邊緣慢慢返回,趁熱打鐵道:“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的……如果在這裡,至少有你陪著我?!?
“但是真的不方便?!彼麌@了口氣:“會有時間陪著你的,你不會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不好?回去吧,等我打完仗去找你?!?
“別騙人了?!蔽彝蝗挥行溃骸澳惝斘艺娌欢款£柍茄e只有幾千士兵,外頭卻有十多萬大軍虎視眈眈。莫說你們還沒有援軍,就算給你們援軍,又能守得幾日?陸慎,別人我不管,我只想你活著,想你能……你知道嗎?”
他看了我一會兒,突然笑了,伸手輕觸我眉額:“知道了,七虞,可你也要知道,我希望你無論如何都活得好,所以……”
我不全是在裝動情啊,我真的對他很有好感啊,聽他這麼一說,我心裡頭就像被針挑了一下似的。
於是,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我直接撲進了他懷裡。而他一怔之後,手臂從後頭環住了我的腰。
並不像是想過的那麼溫暖寬厚,也不像想過的那麼幸?!绻腥四芸吭谝粋€穿著鎧甲的男人懷中還能聽到對方的心跳感受到對方的體溫的話,大概是在撒謊,明明隔著鎧甲連對方的呼吸都不太感覺得到——我只覺得我被鎧甲硌的好疼。
這種疼甚至比“我怎麼能幹出這樣沒羞沒臊的事情”的自責更明顯。
要知道,那種自責只有“哎呦吞肩撞到我下巴似乎流血了”的疼痛感減退了之後才浮上來,直到那一刻我才終於臉紅。
而小陸似乎也反應過來了什麼,將我往外一推,聲音卻啞了一些:“別靠我這麼近,我是個男人。七虞,你……自重?!?
自重!我整張臉頓時紅透了,難道我跑過來是爲了給他投懷送抱的?就算他長得好看吧,就算靠著他是我在佔他便宜吧,他也不用像《羽林郎》裡頭的胡姬一般糊我一臉堅貞氣節吧?
“咳,你……你先睡吧。”他的臉也慢慢泛起潮紅:“我去和弟兄們擠擠?!?
“我一個人住你的軍帳?”——不能不慶幸小陸的軍銜還是能給他個單獨的帳篷的。
“是啊?!?
“安全麼?”我睨他:“你走了半夜萬一……”
——我到底在說什麼,明明我就是想問我能不能去找個客棧住啊,爲什麼越來越有我非常想勾搭他做些什麼的感覺啊!或者我還是閉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