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 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
別說“你和那個陸校尉現在好不好”這麼深奧的問題我答不上來了,就是隻問我“陸校尉好不好”,我也答不上來。
陸校尉他好不好呢……說起來, 這麼不關心他的我, 也不算是什麼好姑娘吧。好歹那也是我男人, 我居然能接近徹底地忘掉他的存在……
師父又捏了我手心一把:“逆徒!難不成你睡著了?”
我有那麼一點兒尷尬地咳了一聲:“師父……這個, 說來話長……”
“誒?他把你拋棄了嗎?”師父瞬間精神了, 幾乎是跳起身來,如果她眼睛還好著一定會發出精光:“爲師就說了你這樣不注重打扮是不行的男人雖然會愛你的內心但是他們第一眼看到的還是你的外表……”
這連珠炮一樣的話語挾帶的絲絲水涼也就算了,師父你的爪子在我臉上糊過來掄過去是要哪樣!我剋制著按住了她的手:“不是——他沒有拋棄我, 只不過我們好久不通音信了。”
對,不通音信!我只能用這個詞, 中性, 不會讓人浮想翩翩, 尤其是在這種亂世裡,“不通音信”可以更多地被賴在兵荒馬亂頭上……
果然, 師父遲疑了一刻:“他在哪兒?你們多久沒通音信了?我聽說天策府都……”
“呃,那時候他倒是沒事來著。”我仔細回憶了一下:“東都陷落之後我還和他在一起呢,後來他也去冰魄呆了一陣子……大概一年多以前走的吧,去了襄州呢。”
“襄州不就是你哥哥在的地方?”師父秀眉微蹙,隨即笑了出來:“那你可以放心啦, 你哥哥肯定不會讓他去幹什麼冒險的事情——誒, 你們的事情, 據說家裡頭都同意啦?那你哥哥一定會幫你看住他。”
我苦笑, 隨即想起師父看不到我堪比吃了個壞荔枝的表情:“我四哥……他大概沒那個心情吧。臨敵決戰哪兒還能想起來我啊, 陸慎過去也是爲了打仗,不是爲了享福……”
“好吧好吧, 就算是去打仗——但是除了打仗這事兒之外你四哥在別的方面也會看顧他呀,比如說不讓他和小姑娘亂說話什麼的。至少你不用擔心他變心!”師父判斷得很有自信,我卻益發呼吸困難。她當我四哥是管家啊?哪兒有將軍能只盯著一個部下管一年多的……
“反正……反正他沒和我聯繫他的近況我不知道啦!”我匆匆開口想結束談話。
“你們到底進展到哪一步了——你喜歡他嗎?喜歡他都不打聽的?嘖我沒教過你這樣的徒兒……”
“我也不知道。”被師父問了這樣的問題,我是又急又窘。順便這麼一問我還真懷疑我對陸慎的心思了……對啊,要是喜歡一個人怎麼可能忘記打聽他的消息啊,怎麼可能知道他在前線還一點都不著急啊,這都怎麼可能啊!
於是我就丟出了那個,讓師父呆住了的回答。
“那個陸校尉都沒有牽過你的手吧!”師父賭氣一樣道:“你對他完全沒印象嘛!”
我想反駁,但最後發現,她說對了一半……
“他牽過……不過,好像……確實沒什麼印象了。”我覺得我時刻可能咬中自己的舌頭。
“你是多沒心沒肺……”師父癱倒了:“喂,爲師百年之後,你不會直接忘了爲師光明華麗深情而出塵脫俗的模樣吧?”
“……那種模樣從來不曾有過——師父別掐我,我會記住的……你變了灰我都記得住你這臭樣子!”
嘴上雖然是戲謔的,但我心裡卻像是有毛蟲列隊遊行。一來是還記著尉遲朝玄的話,總覺得很是同情師父,二來是被師父的話勾起了心思——不,我肯定還是喜歡陸慎的,不然不會這樣,一想到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去見他……
所以第二天早晨,我本來打算偷偷告訴尉遲將軍師父有喜讓他好生照顧的事兒之後就去襄州,可事情一般不會如人所想的簡單——我那句“我師父有喜了”之後,接著的不是尉遲朝玄的驚詫,而是我背後傳來的一聲嬌嗔:“你真是靠不住!我還想給他個驚喜呢!”
這下好了。
如果我單獨告訴了尉遲朝玄這事兒,他還有時間來調節一下情緒,選擇最“合適”的辦法去面對我師父。但是現在,師父的突然出現,就相當於把這面對的時間給強行提前了呀。我先前不知道尉遲能不能及時反應——好吧,從他這一刻的表情來看,是真的,沒有,反應……
我心裡急啊!如果是真的尉遲朝素的話,就算不立馬欣喜若狂,至少也該說句什麼話吧——然而,然而,我面前的尉遲朝玄啊,他面色平靜,眼神迷茫,烏黑眉毛微蹙,顏色豔潤的嘴脣微張,明擺著就是完全脫離情況的表情……
於是我踢了他一腳。
師父肯定看不到這小動作,而尉遲朝玄眉一揚,似是反應過來了,脫口問道:“什麼時候的事兒?”
這話乍一聽沒有問題,然而……師父秀眉一緊,口氣嗔疑:“就,就一次——你忘了?”
我真想一巴掌扇昏自己,我不要再看這麼窘的情況了好不好,我一個“外人”在這種戲碼面前簡直無處容身——尉遲朝玄自然不知道自己弟弟和準弟媳那什麼的時間和次數了,可這一問不就露餡了嗎?
而且……這個破綻,還真是解釋不過去……既然尉遲朝素和師父只有過那麼一次,作爲一心戀慕她的情郎,就無論如何都沒有忘記那一次歡好的時間的道理啊。
大概是太熱了,我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都已經八月了怎麼還不下雪呢這世道!
“我……”尉遲朝玄求救般望著我,但縱使我有心救他也沒那本事,於是我裝作走神,目光直直望向天空,完全不往他那邊兒招呼。
“你……你怎麼了?”師父口氣中疑惑更甚,我甚至能捕捉到一絲涼意:“最近……你都……不太對呢。”
當然不太對!我內心裡瘋狂地呼喊,他根本就不是尉遲朝素。怎麼可能對啊!可我又不敢說出口,心臟在胸膛裡狂跳,尉遲朝玄會說實話嗎?如果不說實話,該怎麼解釋呢?
時間似乎過得格外慢。
終於,尉遲朝玄輕嗽一聲,道:“你才發現不對麼——我……”
這傢伙真要說實話?我心裡一咯噔,也顧不得裝置身事外了,扭過頭盯住他們。我猜那一刻我的臉色一定很是不好……
“你,你怎麼?”師父剛剛還有的一點鎮定似乎突然一下消失了,她的聲音有些顫,但仍是匆匆打斷了尉遲朝玄的話。
“我不是他。”
這四個字,尉遲朝玄吐得緩慢又清晰。它們像是有了無比沉重的實體,重重砸在師父身上一樣。她剛剛有些蒼白的臉色正在以眼睛可以看清楚的速度變得青灰下去,嘴脣微微顫抖,許久才道:“你是誰?”
“尉遲朝玄。”
“哥哥。”師父很難看地笑了笑,然後問:“他呢?”
這是一個不需要問的問題好嗎,你問這個幹什麼呢,非要知道那個殘酷的消息嗎——若他還在,何必要兄長冒充他?
尉遲朝玄臉上沒有半點笑容——雖然在我的印象裡他不管多難過都會出於禮貌微微笑著,在告訴我他弟弟的死訊時也同樣如此,但許是親口告訴師父這件事也太殘忍,他的脣角沒有哪怕一絲弧度。他這樣的神情倒是像極了尉遲朝素啊……
“你知道的。”他言簡意賅:“不用問我了吧……”
“你說!”師父幾乎是偏執地叫道:“我不信他會……他只是在養傷吧,傷勢不好怕我擔心是不是?我不哭,真的不哭,不用他考慮這些……”
別說了行嗎,我很想堵住她的嘴,這種話聽起來太讓人心碎了吧!再說這話的意義已經接近於囈語……
“他不在了。”尉遲朝玄的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不在了?”師父還輕聲重複了一遍,然後點點頭:“哦,那七虞,送我回冰魄。”
……這反應是不是……也太不讓人擔心了點兒啊?
於是我只好更擔心了。
想來尉遲將軍也是如此心態,於是,他輕嗽一聲,道:“弟妹,你還是隨我回去吧。雖然名分上你只能算是……咳,但至少這孩子還算是尉遲家的子孫,也可以‘過繼’給朝素……我不會動你的,真的。”
這最後一句話,算是一個風流少年的重要承諾麼?我覺得我的鼻子眼睛快揪到一塊兒去了。這話說的就好像他要佔師父什麼便宜,呸,他要真佔師父便宜那簡直是禽獸不如吧?
師父卻搖了搖頭,道:“不必……孩子該姓什麼自當姓什麼,我心裡有譜。只不過我不想進尉遲府,更不想回長安。這也是可以的吧?”
尉遲朝玄卻搖頭,看起來很是固執:“孩子姓什麼,自是由你。然而若不回府中,這孩子終究算不得我們家世中的——今後想要出仕爲官也好,想要僻居山林也好,沒有家世作支撐終究……”
他沒再說下去,我卻知道他的意思。世家出身和平民出身是不一樣的,這孩子若是能得到尉遲家族的承認,無論是男是女,今後一生可保無虞。但若是得不到家族承認,又沒有親生父親,今後的一生……難免會有諸多的不便啊。
師父咬了嘴脣,深深呼吸數下,才低聲道:“但是他不在了……我是真的不想去長安啊……那是,那是一座鬼城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