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世界上沒有一個詞語或者詞組能形容小陸當時的表情了。
同樣,也沒有一個詞語能形容軍帳裡的氣氛。
過了好一陣子,小陸終於——大概是鎮定了吧,對我道;“你的意思是讓我留在這裡?”
於是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哼哼道:“你……你覺得我一個人晚上在這裡安全嗎?”
他搖頭,道:“我不知道放你一個人在這裡安不安全,就算我留在這兒,也不能保證你安全——我也是男人,這一點你別忘了。男人該有什麼想法,我都有。”
請問我怎麼可能不臉紅啊。
小陸看上去也是夠糾結的。他似是躊躇了好一陣子,才又說:“你若是放心我,那你到裡頭去睡,我在這裡就行——這樣你覺得可以嗎?”
我還能怎麼覺得呢?反正第二天早晨小陸爲什麼會躺在我旁邊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因爲我睡得不夠沉,於是醒得也太早。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帳中的燭火尚未熄滅,小陸卻不知什麼時候也躺在我旁邊了,只是整個人側著身子朝外躺著,看起來這種睡姿還是比較痛苦的。
我伸了手指戳戳他,心裡也有些猶豫,用的力氣並不大。結果他輕哼了一聲,沒理我,應該還沒醒。
於是我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只好盯著他的臉發呆。小陸並不是一眼看上去就讓人心驚不已的那種美男,應該說,他的長相更接近於溫和無害的那種……但越是仔細看,就越覺得他哪兒都長得恰到好處,增一分減一分都不是他的樣子。
是因爲喜歡一個人纔會覺得他長得好看呢,還是因爲他長得好看才喜歡他呢。我不知道,但總之現在看著小陸,我實在難以自禁地伸出了罪惡的爪子,按在了他的嘴脣上。
只是按一下而已,按一下而已,不會醒來的吧?手指尖上傳來微微的暖意,他的口脣微幹,不那麼柔軟,可是卻很有彈性的樣子……
不能再想了,我收了手,啪地一下原地躺下。一個女孩子幹出這種事情來,說出去要叫人笑掉牙了。幹嘛要伸手去按他的嘴啊……
然後,我默默把自己的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嘴脣上。
感覺,有那麼一點像接吻啊……
想到這個,我已經彆扭得不敢多看小陸一眼了。雖然他依然在睡,並且看上去絕對沒有突然醒過來的可能性。
於是,內心波折的我就安靜地躺著,不敢有什麼動靜。結果只有一個:我又睡著了。
等我再醒來,小陸已經不見了,天光也已經大亮。我起身,才發現他剛剛躺過的地方牀單也已經拉平,看上去就好像沒人在這裡躺下過一般。我甚至有點兒懷疑早晨那一幕只不過是我做夢而已啊。
揉著微微脹痛的太陽穴起牀,我才發現帳中的桌子上放著一份早餐。那只是一碗麪糊,碗不大,麪糊的分量和質量也更是令人生疑——說得更直白一些,那就是微微泛出麪粉顏色的一碗溫水而已。
我可以保證,這大概是我這十幾年來吃過的最寒磣的早飯了——如果拋去在深山裡頭跋涉的那段日子的話,那陣子我吃的就不是飯。
但是想起昨天小陸說的話,我也沒辦法對這頓早飯抱怨什麼了。城裡都已經斷糧了,我這一張嘴,多多少少都是給存糧增加負擔的禍害了。如何還能挑剔早餐不夠好?
然而,用這麼一份東西填了肚子,我還是不到中午就餓了。雖然我一直都呆在軍帳裡,無聊到連小陸丟在桌上的幾卷兵書都又翻過一遍,什麼活都沒幹……
如果城裡的守軍也只吃這樣的東西,他們哪兒還有力氣打仗啊?我實在是很有些擔憂的呀。
這種擔憂當晚上小陸回來還帶著一身血氣時,終於被證實了。他臉色很不好,回到軍帳裡信手丟下頭盔,就坐了下去,喝了一口水,然後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看起來就像是要把胸腔裡的空氣都咳光一樣。
我頓時手足無措。小陸不在的時候,我好歹還能比較自如地四處看看,如今這正主兒來了,我還真擺不正自己的地位了。我算是什麼呢?現在我該幹什麼?
原地站了一會兒,我還是湊了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你……你還好麼?”
小陸搖了搖手,然後側過臉看了我一眼:“還……還好。一天沒吃飯,有些難受。再給我倒點水。”
我原本拿著碗打算舀水的,可聽了這話的一瞬間手卻抖了一下,差點把碗給砸了:“你,你餓著肚子打了一天仗?”
“也不是。”他用手背擦了擦臉:“吃了點東西的。”
“什麼?”我突然有點不好的預感。
“……樹皮。”他突然笑了:“別這麼看著我,有樹皮吃已經不錯了。大概再過兩天得吃老鼠了。”
“……你到底是要幹什麼啊!”我把水遞給他,一屁股坐在他旁邊:“我們走好不好?你何必要……”
“沒辦法啊。”他皺了皺眉頭:“今天早晨那個飯……只有那種東西了,對不起了啊……你要是覺得受不了就先走吧,過幾天,說不定什麼都吃不到了。周圍的城鎮都失陷了,我們很難找到地方去補充糧食。”
我看了他一眼,搖頭,決然道:“不行,我要留下。我可以吃得更少一點的。反正我也不出去——今天守城如何?”
“還行。”他伸出手,臉上有種奇異的平靜:“今天他們打得不是很兇……你看我的手。”
我頓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了。我記得分明,那時他拉我上窗口時,手掌雖然乾燥,但依然是柔軟溫暖的。如今他手掌上卻滿是血口子和繭。我試探著伸出手去摸他的掌心,他卻笑了:“沒有感覺的,七虞。現在完全沒有知覺了。別人也都是一樣的。說真的,守城的前兩天,我還真有點撐不住,但現在……”
他話還沒說完,一個士兵就進來了,行了一禮,道:“陸校尉,張大人請你過去。”
我擡頭望著小陸,他點點頭,神態依然平靜,撿起頭盔,道:“我先過去,你等我回來。”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他一身衣甲已然被灰塵和污血蓋滿,站起來的時候也不像從前在天策府看到的那麼挺拔,然而看上去卻格外可靠……外頭天都黑盡了,軍帳裡燭火搖曳,映在他鎧甲上,我突然覺得我應該去把他的鎧甲擦乾淨——雖然這活兒怎麼看都是妻子應該做的事,我現在去做的話,怎麼說都有些僭越了。
我等了他很久,等到我趴在桌上睡著了他纔回來。朦朧感覺到有人抱起我,睜了眼,纔看到小陸的側臉就在我面前。
“……你回來了啊?”我冒冒失失地問了一句,然後,他就鬆手了。
然後我就掉在地上了。
也許如果我假裝自己一直是睡著了的話他就會一直把我抱到榻上去,但是……爲什麼我醒了他就會直接鬆手呢?難道不會把我放下去嗎?從他胸口的高度直接掉下去是很疼的啊!
“你幹嘛!”我呲牙咧嘴了半天,他才反應過來一般把我拖了起來:“我……那個,我是怕你在哪兒趴著受涼而已。冒昧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我出離憤怒了:“我問你爲什麼突然放手啊!”
“難道你醒了我還抱著你?這樣豈不是……”
“我醒了你也還拉著我的手啊。”我頓足。
於是我的手被他一把甩開了。
“張大人找你到底幹什麼呢?”我晃到榻邊坐下,踢掉鞋子,收了腿上去坐著。
“明兒出城奇襲。”他聳肩:“終於能吃頓飽飯了。”
我突然心酸地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我要和你一起。”
他似乎一點也不奇怪我的話,點頭道:“好。”
這個回答卻出了我的意料之外。他難道不應該是堅決反對的嗎?我還記得昨天有個人特別認真地警告我趕緊從這裡離開前線危險的——莫非……
“明天出去,倒有一多半兒算是在暗殺——你的本行。”他微微挑起脣角:“我猜,這個差事,咱們倆一起做也是可以的。”
我心裡微微一驚:“殺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