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我覺得夕月完全就是在應(yīng)付我。
要知道那時官軍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只能讓人心生無盡悲愁,恨不得一死殉國免得看這江山破碎生民塗炭……收復(fù)長安, 我們固然都是希望的, 但真要讓官軍做到這個, 至少我個人來說是沒什麼信心的。
真要讓我等到長安收復(fù)了再出門, 就算估計再樂觀, 受受師父家的崽子大約都能熟練操控幾十條蛇在草地上穿梭著擺出“二缺”倆字來形容我了……嗯,沒錯,朵釀師母暫時那裡還沒有喜信兒——於是你該明白, 我對官軍的戰(zhàn)鬥力是何其沒有信心了。
“唐雪燕不在,現(xiàn)在我就是冰魄輩分最大的人!”似乎是爲(wèi)了突出她的權(quán)威性, 夕月還叉了腰, 臉上似笑非笑:“你不許偷偷跑掉!不然我一定捉你回來的——哎呀你幹嘛這麼看著我, 她不會有事的我和你保證!你那個師父就是一條青蟲,啊不, 一隻蟑螂……嗯,一窩蟑螂。蟑螂都死絕了她也不會有事兒的!就算她別的本事都沒有,但說起逃命的話絕對是一流高手沒有錯!”
好吧,我不知道我?guī)煾甘遣皇翘用呤郑黠@我不是。
我確實是存著揹著夕月偷偷溜出冰魄的心思的。甚至連她的威脅都沒嚇住我, 當(dāng)天晚上我就默默打好了一個小包袱打算逃逸——然後我推開了臥房的門, 然後我聞到一股香味兒, 然後我栽倒了。
“朵釀她們配毒還真是有一手!她和我說這藥粉人聞了就會暈, 我還以爲(wèi)她有誇張呢, 結(jié)果別說七虞了,我自己都差點昏過去呀!”
——我醒來的時候, 還沒有睜眼,便聽到外頭傳來這樣可以用“興高采烈”形容的談話聲,誰能想象那一刻我心中的冰涼?
好吧,簡單直白並且不煽情地說,這件事情是這樣的——我妄圖逃出冰魄的行動,以被夕月發(fā)現(xiàn),被朵釀師母的秘製藥粉迷倒抓回來爲(wèi)結(jié)束。
而在那之後,我根本就沒有逃出去的可能了。夕月月以冰魄新首領(lǐng)的姿態(tài),昂揚又積極地召開了全體會議,制定下的新規(guī)矩裡赫然就有一條:不遵首領(lǐng)命令者,追殺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捉回來種菜。
當(dāng)時我只覺脊椎一涼。會後我拉了夕月問:“這個首領(lǐng)命令……也包括叛亂平定之前不能去找?guī)煾竼幔俊?
夕月瞇了眼笑,純潔無害:“那當(dāng)然啦!其實就是爲(wèi)了抓住你不讓跑我才說種菜——畢竟別人也沒有給唐大種過菜,不可能瞭解種菜的辛苦,這規(guī)矩也管不住他們嘛!”
我頓覺一口氣梗在了喉嚨裡。
但反應(yīng)了一會兒,我卻回過神來了:“誒?這麼說來夕月你也種過菜?不然……”
“我……我種過啊。”夕月有一點點的慌亂,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種菜……唔,那時候我?guī)煾噶P我種過菜啦,咳,不過那時候師父的菜地沒有冰魄這裡這麼大啦……”
我有點驚奇地看著支支吾吾卻一直在說話的她。
夕月不話癆,但也不是惜字如金的冷豔姑娘,被問了從前的事情多話幾句也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可她的神情,著實有些異樣。
唐雪燕說過,殺手最重要的是讀懂對方的心緒——對的,就算對方只不過是轉(zhuǎn)眼之間就會倒下的屍體,你也得先看出他在哪一刻會心意微亂。因爲(wèi)也許只有那電光石火的一剎,你的刀才能從□□和心靈上同時刺透對方致命的弱點。
而按照他教授的法則判斷,夕月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就算是不穩(wěn)定了。她說話的時候眼中神彩有波動,可目光卻是盯著空氣中虛無的某個點。聲音比尋常時候要再柔和那麼一點——很細(xì)微的差別,但聽得出來,句末出現(xiàn)的“啦”比往常要拖得更長些,那應(yīng)該是在回憶什麼吧?
和種菜有關(guān)的,會是什麼樣的記憶呢?我覺得啊,和泥巴什麼的糾纏在一起,這種記憶必然不會美好到什麼地方去——可是,夕月的表情卻似乎顯示著她對那段往事並沒有什麼排斥感。
我暗自揣度著她的心意,夕月卻似是自己反應(yīng)過來什麼一般,揮了揮手道:“反正我知道你肯定是怕這個的!呃……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再警告你一遍,不要妄圖逃走喲!”
話題又被扯到我不能跑掉這一點上,無論如何都是讓人夠?qū)⒕趩实摹N耶?dāng)然沒有意向再逃一次了,再跑的話等著我的說不定就是一望無際的菜地……
但是夕月自己卻消失了。
她走得和唐雪燕一樣突然,說不見就不見了。那一天早晨,弄沉師姐砸著門把我叫醒時眼睛都是紅的:“七虞七虞,夕月不見了!”
這一幕很眼熟是不是?從那一刻往前數(shù)幾個月,是夕月砸著我的門:“七虞七虞,唐雪燕不見了!”
但夕月終究和唐雪燕那個不靠譜的不一樣,在她身上也並不存在畏罪潛逃的可能性——於是過了好幾天,她面色有些憔悴地回來時,我們雖仍有幾分驚詫,但還是沒有采取什麼偏激的行爲(wèi):是的,我是說,如果回來的是唐雪燕的話,我們只好使用拳□□加的方式來表示對他由衷的愛和思念——只要他不還手的話。
而當(dāng)對象是夕月,我們就只能驚詫地互看一眼,跑上去接過她的馬繮。但夕月的神情不好的,她的眼睛下頭有明顯的眼袋,嘴脣也幹得有泛起白色幹紋,想來是沒有休息好且累著了。
慕容是個貼心的姑娘,她轉(zhuǎn)手便叫人送了茶來,可夕月?lián)u搖頭,看著我們,眼淚嘩啦一下涌出來:“我要喝酒!”
送酒進(jìn)來的唐大腳都是抖的,還把我拽到一邊去小聲叮嚀一句:“七虞姑娘,你和慕容姑娘可別喝醉啊……我……我今兒還忙著呢……沒空和你們玩跑跑抓……”
誰要和他玩跑跑抓啊。我惡視他一眼,奪了酒罈,給夕月面前的酒碗裡頭斟滿了。夕月也不說話,端了酒一揚脖子便幹了,對我一笑:“再倒,我還要喝。”
我還沒有動作呢,慕容就對著我皺了一下眉毛,又衝著外頭瞟了一眼,許是示意我出去。
於是,我把酒罈放下,對著夕月諂媚一笑便逃掉了,緊跟著慕容也出來:“她不太對勁啊!”
“唉?”
“你見過夕月喝酒麼?”慕容見我搖頭,又道:“你見過夕月這麼頹廢麼?”
我再搖頭。
“你想過她會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xiàn)麼?”她的口氣益發(fā)篤定:“她不是唐雪燕,我覺得,依她的性子,能不管不顧地幹出這麼蹊蹺的事情,裡頭必有內(nèi)情……”
我完全贊同慕容的意見。事實上,如果你被人提醒了這些情況,你也會覺得唯一有可能的可能就是慕容宛如廢話的解釋——裡頭必有內(nèi)情。至於是什麼內(nèi)情,作爲(wèi)下屬和晚輩,我似乎並不應(yīng)該去打聽。可真要是不打聽呢,不僅自己的好奇心過不去,似乎也還並不符合冰魄團(tuán)結(jié)友愛的氣氛呢。
慕容許是看我不夠重視她的意見,又輕嗽了一聲:“你說這個夕月……是不是假的呀?”
“你纔是假的呢!”眼睛紅紅的夕月從突然打開的房門裡頭冒了出來:“聽不聽故事?聽的話就進(jìn)來——我的故事沒那麼麻辣香,不過大約也值得聽一下……”
我看向慕容,她也看著我。不管是出於女人的直覺還是資深八卦黨的經(jīng)驗,我都能判斷出夕月要講的故事大抵和她這次失蹤有直接的關(guān)係。慕容大約也和我一樣,因爲(wèi)她看著我的眼神也有些猶豫。
是啊,聽故事固然好,可是,知道的太多了未必是好事——我並不是說夕月會殺掉我們滅口,而是說,一件事情如果不能讓當(dāng)事人快樂的話,那麼講給別人聽了,別人也未免會因了這個生出幾分鬱愁來。
但慕容點頭了,她還說:“可以啊,但是你不要一邊喝酒一邊說——喝酒的話人的腦袋會暈掉的,說故事也得清醒了才能說得好。”
夕月看了她,突然點點頭,聲音軟了幾分:“嗯。好,我不喝。”
……夕月月怎麼能一下變得這麼乖呢,爲(wèi)什麼她在我面前就那麼強(qiáng)大呢……果然軍孃的氣場戰(zhàn)無不勝麼?!
拋下我內(nèi)心的微吐槽不說,夕月把我們帶進(jìn)屋子裡頭的第一句話是:“前兩天,我是去見了師兄來著……”
師兄?望著說著這話的夕月微紅的臉頰,我順理成章地呆了,脫口叫道:“唐雪燕?”
“怎麼能是他,我眼睛又不瞎。”夕月笑得有些鬱悶:“那個師兄……要真和唐雪燕一樣不靠譜,我大概不會喜歡他,可要是真那麼不靠譜啊,大概也不會……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
嘛,男人和女人的故事註定糾結(jié)……我伸手握住夕月搭在膝上的手腕:“慢慢說,不著急。”
夕月便點了頭:“那是我們大師兄……很俊美的。他比唐雪燕好看得多!那時我小,還不懂事,只是喜歡他俊美,卻沒想到……”
“沒想到”之後是良久的靜寂,於是我忍不住亂想了。沒想到什麼?沒想到他是個登徒子,還是沒想到他另有所愛?
“沒想到,他心裡頭,什麼都抵不上一個人自在。”夕月慢慢說出話來,我的心也就放下了:“那有什麼要緊?只要他心裡頭沒有別人,你就還有機(jī)會……”
“機(jī)會麼?是有的。”夕月苦笑,伸手又要去拿酒碗——借酒澆愁當(dāng)真是個壞習(xí)慣,於是慕容眼明手快地把酒碗搶走,夕月摸了個空,卻似是並不糾結(jié)於要口酒潤嗓子,仍是接著說:“時間久了,他自然看得出來,有那麼一天,他問我是不是中意他。那時候我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然後呢?”
“然後我點了頭,然後,他拉了我的手……”夕月的臉色微醺,不知是不是隻是因了酒:“然後就那樣了……我歡喜他,他心裡頭也有我,我以爲(wèi)那樣就好天長地久了,可……可最後,還是不能。”
“唉?”
“他出去雲(yún)遊,直到現(xiàn)在。他不喜歡呆在一個地方,喜歡到處走……可我想要的是在某處過平靜的日子呀。當(dāng)年他走的時候我們就吵過一架,可我……大概我的吸引力和自由自在的生活相比,還是太小了吧……”
她的口氣裡有著明顯的悵惘。我深吸一口氣,正想著怎麼安慰她,她自己卻眼疾手快地從慕容那兒把酒碗搶了回來,又倒了一碗酒喝掉,還因爲(wèi)喝得太急嗆住了。
我和慕容這可著勁兒給她一頓拍背啊,單見夕月臉色咳得漲紅,半天才終於緩過來些,可大眼睛旋即一轉(zhuǎn),便一頭栽在了慕容懷裡,竟直接哭了出來:“我這次去找他,他還是不願意跟我來冰魄……他還要到處走,可外面兵荒馬亂的我擔(dān)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