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覺得是時候說說我在冰魄都做了些什麼了。我八歲進冰魄,十三歲送蘿蔔,在送完蘿蔔的第三個月後,收到了第一個刺殺任務。
首先得釐清一下,我死活都不會承認送蘿蔔那事兒算是我的第一次任務的。我是個殺手,又不是個鏢師,雖然送蘿蔔也是組織裡頭的安排,也是把事情辦砸了的後繼任務,但它當做我的第一次,我覺得很是恥辱啊……
不提這一樁,我所殺的第一個人是遠在燕趙之地的某位員外。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當真很是想不通爲什麼有人要買殺手去刺殺一個員外——要知道,基本上在所有的話本小說裡頭,當員外的人都是女主角她爹,這讓我一直都覺得員外們就該留著小鬍子,老眼昏花且與世無爭……
鑑於我有這種錯誤的思想,道姑師父在我出發之前就對我進行了知識普及和嚴正警告。她告訴我,這位員外出生武林世家,年輕的時候還一度當過兵,因爲吃喝嫖賭無惡不作而先後被高仙芝哥舒翰等一衆將軍剔除出軍隊若干次。看著遠征異域禍害外邦人民無望,他終於老實回家當地痞惡霸去了。
人道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對於這位姓穆的員外來說,就是“穆某老矣尚能賤否”……據說這位神人今年已經五十有二,基本上是該給孫子定親的時候了,居然還派家丁劫了一位去走親戚的姑娘。
這位姑娘自己身無半分武藝,體質嬌弱,心氣卻高。看到這麼個一點兒也不糟的老頭子,一頭就撞死在了新房的牀上。穆員外也沒當回事兒,就草草把人家埋了——可他打劫之前也沒打聽過人家姑娘的身份,那姑娘的爹有的是閒錢啊!
冰魄殺一個人收費也不低了,夠一般人家過多半年了,可人姑娘的爹說了,錢不要緊,仇是一定要報!
人家碼了二百萬通寶來,買穆家老小的命。從上到下,要求穆家大宅裡一個活口都不留啊。
“說來那妹子也可憐得很吶。”道姑師父眼含淚光道:“她爹是個大戶少爺,帶了她生母私奔。後來又娶了個名門小姐當正妻。誰知那小姐肚量小,將她娘倆趕了出去。她爹也無奈,好不容易等正室死了,想接她娘倆回家,可誰承想碰上這種老色鬼呢?”
我點點頭:“但是殺人全家……”
“你別有太大壓力。人家說啊,要是爹孃好,孩兒便差不到哪兒去。像這種惡霸,他爹孃妻兒大約都不是好東西。”道姑師父義正詞嚴道:“這是有受害人家屬站了出來!一定還有更多的受害者畏於權勢不敢發出自己的聲音!”
“但是殺人全家……”
“退一萬步講,咱們收了人家的錢就得□□。”道姑師父搬出了殺手的職業道德壓我。
“但是殺人全家……”
“你是怕難度太高?放心,鄉下土財主而已,再說紫軒會去接應你,你怕什麼?”師父急了。
“能聽我說完嗎師父?”我哀慼臉了:“我想說,要殺他全家只要在水井裡頭下毒就行了呀!”
“啊……啊誒?”師父一愣,然後想了想,才道:“嘛,其實下毒也不是不行,但是這樣就太沒有挑戰性了對吧。咱們是殺手又不是土匪對吧?再說有毒的水萬一被鄉鄰挑走喝了也不好對吧?做人還是要有點兒公德心對吧?”
“……對。”我已經被一系列的“對吧”攪暈了,再不應承她就會一直問下去的對吧?
“那麼去吧,孩子。”師父的臉在冬季陰沉的天空下帶著一種神聖的肅穆感:“那地方好遠的,你這一走,爲師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見到你……”
我心裡頭一咯噔:“師父你不是說我去了就回不來了吧?”
“你敢。”師父立刻換上了兇狠臉:“爲師教養了你這麼多年,還沒花過你賺的錢,你死一下試試?”
我僵笑:“死一下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試試啊,師父……”
好吧,其實整個刺殺過程比我和師父這不祥的預料要順利得多。我成功潛入了那家宅子,並在進入宅子之前和已經到了附近的小鎮的受受師父接上了頭。一俟刺殺成功,我們就會急速遁走。
道姑師父說穆家是“鄉下土財主”,我看也是這樣。這宅子挺大,但是大部分房間都光線暗淡,從楹樑間的蛛網也能發現這些地方其實根本就很少人來。
我就躲在這樣的一間空屋子裡頭。這裡還有一些破桌爛凳,看式樣好像是幾年前流行過的,但材質都不怎麼樣。其破損的原因大約都是被某個或者某幾個人劈的……我查看了一下桌面的斷裂處,突然覺得心裡有點兒涼——要是把楊木桌劈成這副廢柴樣的傢伙就是那老惡霸,我還真得趁著他們不防冷不丁地動手殺了他。否則真過起招來,他的家丁往上一擁,這次任務肯定就完蛋大吉了。
其實我任務失敗也是不要緊的。只要我自己全身而退,自然會有更厲害的殺手動手幹掉這廝。但一來我不希望我職業生涯的第一步是失敗的,二來第一個殺手失手的話目標就會提高警惕,再來這兒也太遠了——從冰魄總堂派個殺手過來,光路上餵馬和住店的錢就要花掉個幾百通寶,成本實在太高。
於是,蜷縮在灰撲撲的房間裡頭,我在心中默默發誓,這次刺殺只許成功,不能失敗!
行動的時間麼,就今天晚上吧……
然而,在我好不容易等到日薄西山天色向晚,終於跳上屋頂像野貓一樣潛伏,等候機會時,意外發生了。
一聲如驢鳴般的大叫聲從前院傳了過來:“有刺客啊,保護老大!”
我所在的這個地方,前院的人是肯定看不到的。於是那個所謂的刺客肯定不是我。但由於刺客最喜歡躲在房頂上,這兒是重點檢查區域,我還留在原處的話大概會比較危險,於是我跳下地來,躲回屋子裡,把窗戶紙捅了個洞,非常安靜地觀察著外頭的情況。
那喊聲越來越近,不到一會兒,一道銀色身影便朝著這邊衝了過來,後頭還跟著一羣人。
衝在頭裡的那個人不言不語只是朝前疾奔著,拖著一柄□□,槍頭在地上拖起一溜雪塵。而後頭那幫子正指著他狂呼大叫。當這羣人衝到我趴著的屋頂所在的院子時,第一個人突然站住,轉身,長□□摔砸點,爲首的三四個人登時飛了出去,其中一個剛好摔在我身邊。
那掉在我身邊的人還沒死,看到我便扯了嗓子大叫一聲:“刺……”
我估計他是想說“刺客還有同夥”什麼的,倉促之間也來不及拔武器,便直接伸手卡住了他脖子。人在著急的時候是能爆發出足夠強大的力量的,那正當壯年的男人居然被我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給活生生掐死了——雖然我是個有幾分內力的小姑娘。
但外頭那幫人明顯沒注意到這裡的異常。轉瞬之間,一個頗爲高大的男人也衝進了這個院子,還捂著左臂。我看不清他有沒有受傷,空氣中也早就滿是血腥味道,但我的直覺在告訴我——這人就是那姓穆的。
我慢慢地伸手,從背後取過了琵琶,抱在懷中。
那男人進了院子,低沉著嗓子吼了一句:“圍住他!”家丁們便盡皆住手,將那握著□□的少年團團包圍。
此時我已經看清了那個少年,他居然穿著甲冑,這制式我卻沒有見過!這人真是個奇怪的刺客,誰行刺會用戰場上的□□呢?
“很勇敢啊?”姓穆的冷笑:“不過,想殺老子,就憑你自己?哼……”
“就憑我自己又怎麼樣?”那被圍住的人半晌才答話。他微微弓著腰,似乎有些不舒服,聲音卻倔傲:“就算我死了,家族也不會容忍你繼續給家裡丟臉!如若我不行,家族會尋找異姓的殺手動手——總之你必死!”
呃……家族內鬥?我愣了一瞬,然後接著旋開琴絃機括,將那幾根弦固定在鋼指套上。整個過程並未發出任何聲息。
“給家族丟臉?這理由只好去騙鬼!”那人笑起來很奇怪,像是夜梟的怪鳴,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老子早就不姓慕容了,你們要管也管得太寬!不如直說你們就是想老子死了好吞老子家產!至於誰死……哼哼,現在說還早了些吧!”
此時天已經黑了,地上厚厚的積雪也在方纔的相鬥中被踩平踏實,天地充盈著淡淡紅光。我可以看清那少年猛然咬了一下牙,緊攥□□的手也繃起青筋,他應該是要發難了!
果然,他朝前一撩槍頭,然後以自己爲中心畫了一個圓。槍尖從地上颳起一圈雪塵。雪落入前一排家丁眼中,我分明看到那幫人齊刷刷地一眨眼。
就是這一瞬,□□如同出水的銀蛟般朝仍然站在一羣家丁背後的穆某人扎去。那人的身手也堪稱敏捷,竟一側頭,堪堪躲過一擊。但這少年用力過猛,收不住槍勢,連人帶槍竟是朝著另一面牆撲了過去。而方纔那二十多個家丁也盡皆反應了過來,連刀帶劍盡是朝著人家毫無防備的後背捲過去。少年在空中變招,硬生生轉過身體掄回□□,擋住了家丁們的刀劍,雙足著地卻扎不住步子,猛退數尺,重重撞在了牆上。
這可不是一般的比武,刺殺這事最不講你來我往公平相鬥的。以多爲勝根本不是恥辱,乘人之危自然也是正常。對著突然英勇起來的衆家丁,少年臉色一青,似是喘不上氣來,而那姓穆的則悠然地冷笑了一聲。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被師父給教壞了,看到美人就失魂落魄。反正那一刻,我看清了少年的正臉時,就瞬間下定了決心要幫他——你忍心看美少年被這幫齷齪的家丁弄死嗎?反正我是不忍心。
我踹開長窗,有意將碎木破紙都踢向穆某人的方向。那人明顯沒想到破屋裡還有人,但反應也足夠迅速,竟甩開氅衣一把將所有的碎木破紙都捲進了裡頭,還打算丟開!
只不過他大概沒有發現,在碎木破紙中間還藏著一端固定在我手指尖上的幾根琵琶弦。藉著速度,柔韌的琵琶弦劃開了他的氅衣,在他臉上割下數條血痕。
踹破木窗的響動已經驚動了那幫家丁們。他們頓時丟開了那少年朝著我攻過來。可惜這幫家丁用的都是刀劍啊,這都是要到了跟前才能使的近戰武器啊。從他們原來的戰線衝到我跟前的幾步路時間中,我指套上固定的琵琶弦已經再次揮起,切割開了那一臉愕然的老色鬼的喉骨。
用琵琶弦做武器,對方不容易看清,更難以擋格,這是它無可比擬的優點;但與此同時,它也有一個相伴而生的缺點——別人攻擊時你也格不開別人的武器。
我急速回轉身體的時候,面前已經是雪亮亮一排刀劍或戳或砍地掄過來了。琵琶弦擋不住刀劍,我朝後退,卻恰好踩到了還沒死透的那老穆。
於是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