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道士們睡覺的時間都很有彈性。有的可以幾個月不睡守在丹爐旁邊,有的可以從幾百年前一直睡到現(xiàn)在還不醒。
還好師父沒有辜負我急切地盼望她起來講故事的心情,睡了不到六個時辰就在我手中的雞毛作用下優(yōu)雅地打了個噴嚏,輕蹙娥眉微抿櫻脣醒來了,滿臉都寫著“哎呦,怎麼了”,頗有幾分美好的哀傷。
“先給爲師倒杯水。”當她看到我急切的目光時,悠悠打了個呵欠:“睡覺睡得嗓子都啞啦,實在沒法兒講故事!”
我強忍著炸毛的衝動,把水給她倒來,道姑師父卻只抿了一小口,便非常入戲地憂鬱了眼神,哀哀望住我:“此事說來話長。徒兒呀,你沒有覺得中原人士玩蛇很是奇怪嗎?”
我點點頭,然後雙眼一亮,自以爲聰明地回答:“紫軒師父是……天竺人?”
“就血統(tǒng)來說吶,受受是純正的中原人,就行動來說他也沒去過天竺那麼遙遠的地方——他又不是玄奘法師。他的弄蛇術(shù)也不是和天竺人學來的——那是苗疆人的法門。”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要知道“苗疆”是個什麼概念,它和“西域”並稱“一般人不想去,去了就回不來”的兩大神秘地區(qū)。所有的怪異□□啦,怪異動物啦,怪異人類啊,一般都會偷偷告訴別人自己是那裡來的!
“紫軒師父去過苗疆?”
“是啊,而且據(jù)說不是他自願的。”道姑師父一攤手,道:“說是隨家人一起入蜀遊玩,不知道被誰下□□翻了,醒來時已經(jīng)在一個神妙的地方。”
“……煉蠱的罐子裡頭?”
“你能聽爲師說完麼?”道姑師父俏臉一抽:“他要是被裝進煉蠱罐子裡還能活在這裡嗎——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丟在了河邊,然後就碰到一個來此採藥的苗疆小女孩,然後就被人家撿了回去,然後他就和那小妹子一家人一起生活……誒,其實這麼說就和上門女婿沒什麼差別啦,要不是唐雪燕去找什麼玩意毀了他的姻緣,大概他就已經(jīng)兒女成羣了。”
“哎?”我一愣:“他是喜歡上首領(lǐng)了嗎?”
“這倒不是,據(jù)我觀察受受不缺乏母愛。”師父託著腮:“嗯,其實我也不知道唐雪燕沒事跑苗疆幹嘛去,反正不是找什麼奇藥就是找什麼奇毒吧。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唐雪燕就跑到那小妹子家裡頭去了。要命的是她不會苗疆話,吱哩哇啦一通人家不知道她在講什麼,於是受受就自告奮勇地出來翻譯了。”
“再然後?”
“你記得我跟你說受受被拐到苗疆是因爲中了毒吧?那毒性一直沒有發(fā)作,可受受卻誤服了唐雪燕帶來的中原乾糧!”道姑師父說到這兒的時候又是頗爲悵惘地一嘆:“你要記住,亂吃藥膳是會死人的啊。唐雪燕在鍋盔裡頭加了不知道什麼藥草還是香料的,受受頓時毒發(fā)。聽說一發(fā)作起來這毒也就解了,不過過程大約不會太幸福。反正受受說呢是要了他多半條命去。”
“……這愛情故事哪裡悽美了?難道唐雪燕把人家全家殺光了把受受師父綁了回來?”我極爲不滿。
“喂,你要聽爲師說完的呀!”道姑師父炸毛:“於是唐雪燕被懷疑是想要殺害受受的兇手。爲了洗清自己吶,她就急著要給受受解毒,後來她好不容易找到了這□□的名字,查到了解法。當時受受已經(jīng)稍微好了點,但基本每天都要打幾個時辰的哆嗦,不用內(nèi)功驅(qū)散是會一直哆嗦的,所以唐雪燕就得帶他去蜀中唐家堡找藥,以免他哆嗦的時候咬了自己舌頭死掉。”
我打了個寒顫:“唐家堡……首領(lǐng)是唐門出來的?”
“不知道。不過肯定和唐家堡有些什麼聯(lián)繫。”道姑師父眉尖一挑:“受受就跟著去了,臨行前小妹子捧了倆蛇蛋給他,就是現(xiàn)在那倆蛇,那簡直是受受的命根子啊——好吧我接著說,受受和唐雪燕去了唐門,治好了毒,一心回苗疆見妹妹,然後倆人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但是,他們都忘了一件事,受受是被人毒翻了丟在河邊的,他不認識去那個苗寨的路,而彼時,唐雪燕已經(jīng)哼著小曲兒快活地返回了中原!”
“……”我默然了。
“再後來,唐雪燕在洛陽某小鎮(zhèn)街頭遇到了揹著蛇賣藝的受受,從此……哎,時間過去太久,唐雪燕也找不到回苗疆寨子的路了。於是她就一直對可憐的受受有虧欠感——要知道,如果她沒有說‘這位小哥,你不想再嚐嚐咱們中原的吃食嗎’的話,受受的毒永遠不會發(fā),他會在苗疆過著幸福的小日子啊。”
“……所以受受師父至今不曾娶親?”
“大概也許有可能。”師父攤了攤手:“那□□貌似還有後遺癥的,受受會慢慢忘掉中毒以後到解毒之前的所有記憶……所以受受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寫在了紙上,三不三兒的拿出來看看。可憐癡情人啊——所以我纔沒有真的殺掉他的蛇,畢竟我還能去見軍爺,金魚可以再買雞湯可以再燉……喂,快點表示對爲師我善良心腸的敬佩啦!”
我應付差事般的點點頭:“師父心地慈善溫柔可愛”,心中卻被受受悲傷的故事塞滿了。當然,道姑師父和受受師父是一對宿敵,所以道姑師父的講述未免有些太輕鬆。可是如果設(shè)身處地地想想看,一對情人分手時原以爲不久便可以再會面,從此天長地久永不分離,但卻因爲“我迷路了”這種讓人只好說“這算啥啊”原因永別於世間,這是一個多麼悲哀的故事!
我找了個藉口,憂傷地踱出門外,不知不覺就逛到了受受師父門口。卻發(fā)現(xiàn)他正蹲在草叢裡頭做什麼。
於是我躡手躡腳地跑過去,找了根小棍捅了他的脊背一下——嘛,同情他是一回事,但不要在被同情的人面前表現(xiàn)出“你好可憐”則是基本道德準則。爲此我不惜再讓受受師父更受傷一點兒。
果然,受受師父從草叢裡猛地彈了起來,就像一隻小雀。等他看清是我,才長出一口氣:“死丫頭,你能不能稍微有點……尊師重道的念頭哇?”
我笑瞇瞇地問:“那麼——‘尊敬’的受受師父,你在幹什麼呀?”
“不許叫爲師受受!”他警告了我,又道:“剛剛打了好多噴嚏……不知道誰在念我,大概是傷風了?所以來找點兒草藥。”
我“唔”了一聲,心知如果受受師父的噴嚏是由別人的議論引起的話,那十有八九是因爲我和道姑師父的密談。但受受師父大概會以爲是遠在天邊的妹子在思念他吧……
想到這兒我的眼眶又紅了,受受師父奇道:“你怎麼了?……啊……那牛鼻子妞給你講我的故事了是不是?”
我尷尬地笑了笑,決定遵守和道姑師父的諾言:“呃,似初師父說不能告訴別人是她講的。”
受受師父的嘴角一抽:“……這牛鼻子妞兒,真是……爺和她有仇嗎?!”
氣氛益發(fā)尷尬下來,我決心做點什麼,於是伸出爪子扯住了受受師父的袖子:“嗯……那個妹子好看嗎?”
“什麼妹子,叫師母。”受受師父雖然呵斥了我一句,但眼中卻瞬間閃過了幸福的光彩:“爲師的眼力能看錯嗎?絕對漂亮,似初和她比就是一柴火妞兒!”
……能把道姑師父比成柴火妞的大概也只有陛下身邊的太真貴妃了吧?我嘴角微抽,心道情人眼裡出西施這話果然不假。
“那她到底長什麼樣?”
“她麼……”受受師父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我忘了誒。早知道應該把她的長相也記下來的,嗯……我只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頭上和脖子上都掛著亮閃閃的銀飾,光著腳,踩在特別清澈的溪水裡頭,腳腕上也帶著銀鈴鐺,跑過來叮呤噹啷地響。特別好看——苗疆的山水秀美,陽光也有種柔和感覺……和中原不一樣——哎呀,說是說不清嘞,反正你知道她是最漂亮的姑娘就夠了!”
寫滿溫柔回憶的臉上一瞬間涌上的憂傷淒涼什麼的最虐心了。我望著受受師父突然很有點兒潮的眼眶,心裡罵了自己若干次。
我問了一個多麼殘忍的問題啊。
就在這靜默而憂傷的時刻,受受師父突然微張了嘴,快速喘息了幾下,然後打了一個奇大無比的噴嚏!
我被嚇了一跳,他則揮揮手說:“你先回去吧……爲師大概真的傷風了,嗯,接著找草藥。”
我突然很希望剛剛他的噴嚏是因爲那個苗疆的妹子在想念他。於是,憂傷和一種難以名狀的美麗情緒填塞了我小小的胸膛,我朝他門口盤著的大花和二花揮揮手,權(quán)當招呼,然後往回走了。
半路路過盈袖師姐的房間,聽見她在彈琵琶,我駐足聽了一會兒,然後進門問:“師姐這是什麼曲子?”
“《半生錯》。”
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就哭了出來——我真是個感情充沛的孩子,眼淚鼻涕抹了搞不清狀況只好哄我的盈袖師姐一身。直到受受師父座下另一位名叫弄沉的師姐溜達進來,塞給我一大塊糖我才慢慢轉(zhuǎn)憂爲喜。
那一年我九歲了,第一次見識人世間所謂愛那不怎麼歡樂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