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難忘記四哥那時候的表情,那是混雜著不甘、憤怒、無奈和決絕的神情。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心生生被刺了一下,疼的感覺並不持久,但悲傷卻來得格外綿長——我突然明白了四哥的感受,明白了從父親遇險的消息傳來之後他一直默默承擔的是什麼。
說句實話,四哥並不能算是多麼好的兄長,他的性格過於剛直,對我和六哥的態度都偏於生硬。但在這一段時間中,他肩負的擔子卻比我們負擔的加在一起都沉得多。我能感受到的僅僅是失去親人的痛苦而已,而他還要去考慮那些想來都把人憋得無法呼吸的事情——眼看著自己的父親因爲別人的有意陷害而死去,卻找不到證據無法報仇;眼看著那禍國殃民的奸臣還在大肆剷除異己,卻沒有能力去拯救那些被排斥和陷害的人,哪怕是稍加援手都不行;眼看著自己的家族陷入一片風雨飄搖,卻只能寄希望於陳玄禮將軍的堅持,這樣的恩情還不知道要如何去報答。
眼看著這一切的主宰昏庸不明,卻依然要爲他賣命;眼看著自己的前途益發昏暗,卻依然要握緊□□死守這君命交託的一方城池。
我沒辦法再和他說些什麼,所有的話語,要在這一刻說起的話就都會顯得淺薄無力。而頭腦中隱隱閃現的,叫做“命運”的詞語,又是何等讓人無法反抗的奇詭存在!
“其實現在想想,那時候你突然離家,也挺好的。”沉默了許久之後,四哥開始說話,聲音出現得太突兀,我打了個顫才集中起心神來聽,他背對著我,被他擋住的蠟燭橙色暖光沿著他的背影鑲了一圈:“如果你一直在家裡,現在多半逃不出長安……還好,你還有一手功夫,就算沒有家人照應,這樣的亂世裡也還活得下去。活下去就最好了——去南邊吧,別回長安。”
“……”我莫名鼻子一酸,沒流淚,卻覺得有些什麼東西生生從心裡頭被挖走了,留下血淋淋的傷口。難道我又要和他們徹底分開了麼?那這一走,又是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上一次是失去記憶,但至少還知道他們都好好的都還在,而這一次卻是戰亂,更加不可預測,無法抗拒……這次切斷了自己和家人的紐帶,說不定就意味著生離死別。
四哥終於轉過身,看著我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溫柔:“從你回來,我這做哥哥的,就沒好好對過你,剛纔還衝你發了脾氣……大概因爲你一回來就是個大姑娘了,不是當年的小妹子,也不會再哭著鬧著要我陪你玩……是我沒做好了,先和你說聲對不住。若是平了叛我還活著,你記得回來見我。若我戰死了,你也別怨我之前沒好好待你,行不行?”
我頓時失措,半晌才擠出一句:“你這不是咒自己嗎?”
“不是咒。”四哥道:“我知道安祿山的部下是什麼樣的,也知道……也知道現在咱們的官軍是什麼樣,這仗真不見得能打贏。就這襄州城,我也沒想過一定能守住的。襄州比洛陽如何?這裡的士兵比天策如何?”
提到天策,我分明感到自己的臉不由自主地輕抽了一下。四哥想也注意到了,話音戛然而止,頓了頓才又接下去:“東都城破,天策軍卒大部分戰死——你要知道,真要是跑起來他們能撤得最快,如果是襄州城……這裡的士兵跑都跑不掉!七女子,你知道這裡是什麼情況了嗎?我不打算能活著回長安,只求襄州城能守一天是一天……但如果我們打敗了,我還是希望那些軍中的弟兄們都能活下來……”
“我也相信,天策府的將軍也和我有一樣的信念。”他嘆了口氣,頓了一刻又道:“我打聽過,天策府遇難的軍士名單裡沒有他。如果你遇到他,你們覺得時機合適,就成親吧。我原想親自給你挑個好夫婿,可在長安時總歸是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如今事態倉促,再去看別人也來不及。陸慎……也不錯,就他也可以了。”
“爲什麼突然說這個?”我既尷尬又難過,聲音小得堪比蚊子叫喚。
“因爲我不見得還有機會和你說這些話。七女子……從小你就是最不讓人省心的,所有的麻煩都是你闖的,但從現在起,”四哥的聲音越來越輕鬆,但臉上卻沒有任何笑意:“我們不會有機會再擔心你了,你闖了禍,得自己應對了。你一個人,要好好的。”
我沉默半晌說不出話,胸口卻燙得要命,呼吸越來越急促,終於叫出來:“別用這種講遺囑的口氣說話不行嗎?不要嚇我不行嗎?仗還沒有打!說不定根本就不會打過來!你……四哥,你還沒子息,你怎麼可以就打定主意去戰死?”
“子息?老六有就夠了。”四哥搖搖頭,竟然笑起來了:“你還不放心他嗎?有他在虞家絕不了後,我要是真活不到打完仗的時候,讓他過繼一個給我就是了。”
我覺得這句話肯定是哪裡有問題,但我整個腦袋都在嗡嗡地響,什麼都想不清楚,只一個勁兒地搖頭。四哥倒也不再說更多——其實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說的話本來就是遺囑一樣的存在啊。
過了好久我終於理清了他的意圖,理解了他每一句話背後潛藏的真實含義——他說襄州城難守,自是要我離這裡遠遠的;說對不住我,多半是想將之前的事兒給我做個交代;提到小陸,還說許我們成婚,那自算作是虞家家長的意思,那樣我若真與小陸一起,不管過程何等草率,都有了名正言順的家長之命,倘若小陸對我的影響真有那麼大,就衝著這一點,即使虞家傾覆我也還會努力活下去;至於說他若活不下去就讓六哥過繼個孩子給他——試想,一個人若是連香火都不在乎了,還有什麼能誘惑他畏懼死亡?
想清楚這件事的時候,我已經回到冰魄了。一個人在房間裡呆著,半夜的時候推開窗子看外頭皎潔月光,突然就哭了出來。
我從這裡出去,最後還是回到這裡來,可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找不到家的小女孩,但卻成了個沒有家的人……長安我不能回去了,家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至於四哥,他已經做好了爲國捐軀的準備了,再能有什麼指望呢?
今日的孤寂落寞,遠比當年更甚……流離失所的悲苦,如何抵得上國破家亡?前一樣還有再團圓的希望,而後一樣……
拋下家裡人不說,就連從前一直在我身邊的師父們,如今也都不在了。
受受師父說是陪朵釀師母回苗疆探親,可回來的路上卻被蜀郡太守派人攔住了。北方一亂,那個太守立刻就對南方也提高了戒備。於是受受師父一箇中原人居然被當做奸細間諜,禁止進入蜀郡的地盤,現在他們正艱難地繞路前往嶺南,打算從那裡折回。而在我從長安逃出來的時候,一個瘋狂的女人跑到長安去了,這個女人就是我親愛的道姑師父。好吧,不管她去長安是抱著怎樣的一種念頭,但現在她確實是被困在那座大城裡頭了……是啊,城牆關不住她,可是情郎呢?就爲了那段感情啊,明明救唐雪燕的時候就該截斷的感情,她還是跑過去了。
於是我到得冰魄的時候只有唐雪燕。她躺在躺椅上曬著太陽,小城娘窩成一團在她膝蓋上打著呼嚕。暮春被樹葉遮擋的陽光斑駁,投射下來,唯有這一刻,是我這幾日以來見到的唯一溫暖。
那時我還笑了出來,心裡酥酥軟軟,跑上去拍醒她打了個招呼。可當唐雪燕把二位師父的事情告訴我的時候,我真的就怎麼都笑不出來了。
我在她旁邊的一個杌子上坐下,低聲道:“我是不是太膽小了?師父爲了尉遲都可以呆在長安城,我……我家人都還在長安……”
“我知道。”唐雪燕擡起眼皮望了我一眼:“你這樣才正常,似初那叫癡傻!她跑到長安去能改變什麼?再多一百個她也攔不住那麼多叛軍!找死的妞兒。”
“她……她死不了吧?”
“哦,要說逃命呢,她自己是死不了。但是她那個,那個金吾衛將軍叫什麼?那男的要是出了事你覺得似初還回得來麼?”唐雪燕嘆道:“人啊,爲了情,就是會幹些傻事兒出來——不過看起來你還好啊,七虞,慕容姑娘和我們說你跟天策的一個校尉有一腿兒?你還……”
“……什麼叫有一腿兒!”我原本滿心的憂憤立馬被這個詞給點燃了,幾乎是咆哮出來:“這詞兒什麼意思!”
唐雪燕眼皮一跳:“哦,我說錯了——有些情愫,這總對了吧?要說你居然還算得上穩重點兒——這千軍萬馬衝鋒啊,武功再高都給你踏成肉泥了,真不知道似初怎麼想的!她去能救得了誰呀?”
“我倒也想不穩重!”我恨恨道:“我娘死之前不許我回長安,我哥哥不許我待在襄州,陸慎在哪兒我也不知道,你說我除了回來投奔你還能怎麼辦,我怎麼能不穩重?!”
“他們說不許你就不去了,可見還是真聽話的。”唐雪燕居然笑了:“不過,我要是告訴你那陸校尉在哪兒,你敢不敢去把他給我騙回來?”
“……啥?”
“雍丘。”唐雪燕瞇著眼,輕聲道:“他在雍丘。叛將尹子奇幾萬大軍往那個方向壓過去,他若還留在那兒,定無玉全之理。”
“……我不懂你的意思!爲什麼你突然讓我把他——騙——過來?你有什麼詭計?”我總覺得那個“騙”字讓我心裡惶惶。
“哎呦!詭計!七虞你這麼說話可是太傷人心——要他活著,這非常重要。”唐雪燕嗔怪著說完前半句話,講到後半句時便突然不笑了,她抓了已經睡醒正在伸懶腰的小城娘放到地上,肅聲道:“所謂‘騙’,是因爲你若不用非常的手法這傢伙肯定不會離開戰場跟你來的,明白麼?怎麼把他弄來是你的事!難道你願意看著他戰死雍丘嗎?再說……我還有些自己的事情,很想,也必須——問個清楚!”
我從來沒有見過唐雪燕這樣的表情。當她說到“問個清楚”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周圍的那溫暖的空氣都涼了下來……她話音堅決,裡頭的意志,竟像是不可違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