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慎久久不動, 直到我都平靜下來了,他還是不動……於是,我只能想到這麼一點:這人不是就這麼睡了吧?
“三郎?”我輕輕喊了一聲, 小陸用溫柔的鼻音迴應了一聲“嗯”, 然後還是毫無動靜。
“你要做什麼?”我扭了一下身體:“就這樣一直……一直抱著麼?你不累嗎?先, 先睡一會兒?”
“你覺得我睡得著嗎?”他悶聲悶氣道:“我又不是一塊木頭, 你靠我這麼近……”
“那你放手?”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建議是好心好意還是有意欺負他。反正聽了這句話, 我覺得他胸膛裡傳來的搏動感明顯更強了。
“做夢吧?!彼ぷ佑悬c啞,朝我壓了下來。
之後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整個過程我一直都在和自己的痛覺作鬥爭, 不屈不撓的。等他停下,我已經徹底被冷汗打溼了。
“怎麼了?”等這傢伙恢復那副純良無害的表情的時候, 他毫不掩飾地對我的狀態表示了驚詫:“身體不舒服?”
“疼?!蔽也恢滥膬簛淼奈? 眼淚都下來了:“疼死了!”
“怎麼會?”他愕然, 然後表示不解:“第一次……不是在那條河邊麼?怎麼還會疼呢?我聽說只有第一次纔會疼的……”
我點頭:“我也是這麼聽說,可是就像是被刀子切割……好像今天更疼……”
他不說話了, 只是笑容淡去,輕嘆一口氣,伸手把我滾下來的淚珠子拭去:“對不住……讓你受苦了?!?
我沒想到他會道歉,居然愣住了,半晌才答道:“其實……你不用道歉的?!?
“我心疼?!彼鸱撬鶈枺骸澳憧梢越形彝O? 爲什麼不說呢?要怎麼辦, 要不要上藥?”
我一個激靈, 答道:“不要!”
“那怎麼辦……就一直疼著麼?”他皺著眉, 眼睛裡有種擔憂神色:“我真的錯了, 你……你打我還是怎麼的?來發泄一下或許會好些?!?
我搖頭:“說不定過一會兒就好了……你不是困麼?困就先睡一會兒吧?!?
“你真沒事?”
“沒事——大概吧。”
他也不多說了,伸手將我拉過去, 輕輕嗯一聲,用臉頰貼緊了我額頭,道:“你若不惱我,便這樣陪我睡一會兒,好不好?”
我毫不猶豫地答了好,爲了這種事我怎麼惱他???可是天知道這大夏天的靠在一起睡是很熱的啊,我睡了沒多久,就被活生生熱醒了……
大概軍人確實有著相當強的適應能力吧……我看著小陸挺直的鼻樑上綴著細細汗珠,臉頰緋紅,肯定也覺得熱,可他怎麼就能到了這種份上還呼吸勻淨,還睡得這麼香甜啊。
腰背被他手臂束住,我上身動彈不得,只能伸了手臂去夠丟在枕頭邊的帕子,然後小心翼翼幫他把汗珠蘸幹。小陸的雙眼合攏,睫毛細細密密,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個孩子,全然不像是幾天前在城樓上血戰時那殺人如麻的將軍。我大概永遠都忘不掉一回頭看到小陸一槍把人挑穿了還高高揚起摔出去的一幕——太暴虐了……
和眼前這個無辜無害的人……似乎根本不是一個人嘛。
我丟了帕子,伸手去動他的臉。觸手溫暖柔潤,似乎沙場風霜根本對這張臉不起作用——當然,不能用臉的顏色和他胸膛比。下面那是當真肌膚如玉。
我的指尖沿著他眉心往下劃,路過鼻樑,停在脣縫處。我不知道自己幹嘛要這麼做,但就是做了——不知是巧合還是他已經醒了,他脣微啓,竟把我手指含住了。
我心裡一動,不知道該幹什麼,心臟一下跳得格外劇烈。指尖溼溼熱熱的觸感像是能點燃什麼東西一樣……
接著,我看到他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多好看啊,溫潤得像是浸在水中的烏玉,我的手顫了一下,之後,他輕輕地在我指尖上咬了一下。
“醒得這麼快?!币昴且幌拢似饋?。綾被從他前胸滑落至腰間,睡前還溼著的頭髮已經幹了,鬆鬆散散披下來——如果不看他臉上和脖頸與前胸的顏色差異的話,這一幕當真美得冶豔。
“熱啊?!蔽倚Φ糜悬c尷尬:“你被曬黑了。”
“???”他愣了一下,笑了:“黑了好啊,黑了比較男人。你也聽到,那刺客叫我小白臉將軍,當真氣人?!?
“和別人比也還是小白臉……倒也沒叫錯?!蔽覔е蛔拥囊唤亲保骸澳悴焕??不用休息麼?”
“你扭來扭去我怎麼睡?”他瞥著我:“說真的從你給我擦汗的時候我就醒了?!?
我的“一點尷尬”已經變成“相當尷尬”了:“那你再躺會兒,我起來?”
“別。”他直接拖住我的手腕把我拽著倒了下去:“光牽著手,不會太熱了吧?”
……叫我怎麼說好!
不過這一覺補得還算是蠻香甜的。大約到了下午,我才被餓醒了。彼時一睜眼就看到小陸在旁邊扭著脖子看我,手還扣在我手腕上。
“你是怕我跑了還是怎麼的?”我哭笑不得:“嚇我一跳?!?
小陸卻似是興致闌珊地點了點頭:“唔……做夢,醒了就睡不著了,沒事兒幹,就看看你。”
“好看嗎?”我鬼使神差地問了這麼一句。
“……還好吧?!毙£懙穆曇羲坪跤悬c……那麼不知所措:“挺好的,嗯,挺可愛的……”
“夢到了什麼?”我實在害怕這個話題再討論下去會更傷我的自尊心。
“夢到……夢到淪陷之前的東都城?!毙£懲蝗粋冗^了身,眼神有些空,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夢到這個,但是……一切都好像是真的一樣。我夢到自己還在城裡,叛軍像潮水一樣涌過來,我手上有槍,卻怎麼也擡不起手。當年的袍澤在我身邊一個個倒下,我想救他們,可是……就是不行啊。血濺在我臉上身上,那感覺還和從前一模一樣?!?
“……是這兩天太緊張了吧?”我猶豫了一下,輕聲安慰他:“反正叛軍已經退走了,襄州也安全了,你……就別想那些了。”
“我沒有想!”他突然叫起來:“我從來都沒敢去回憶過那天的事情!可是……我到現在才知道,我從來沒有忘掉過,就算想忘也忘不掉……就連做夢的時候,都只能夢到他們殉國,卻一點忙都幫不上……”
“……軍人殉國,也算死得其所?!?
“不,”他睜大眼,望住我,一字字清晰無比:“在你們眼中,他們是軍士,自當爲國捐軀??墒菍ξ襾碚f,他們是從入伍時就同我一道操練一道生活的戰友,是一個個……娘生爹養的人。就算是軍人,最大的夢想也還是天下太平啊,是好好活到退伍的時候回去同家人團聚。你知道麼,我記不住他們的名字了,可是還能記住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做過什麼事?!?
我默然,好一陣才說:“大概……對我來講,同時在冰魄長大的別的殺手出去執行任務再也回不來,那就和你的心情是一樣的吧?”
“大概還不全一樣?!毙£懹行╊j廢,他往後靠了靠,低聲道:“如果他們是死在了遙遠的戰場上,我會難過,但不會這麼負疚……知道一個人不在了,和看著那個人死在你身邊,甚至是看著他爲了救你而死去,應該是不一樣的吧?!?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半晌才擠出一句話:“那……怎麼會做這樣的夢?這夢……太不吉利了。”
“大概是他們想讓我回去看看?”小陸自嘲般笑了:“活下去的總得去帶點兒酒看看他們吧……不知道他們的屍骨被葬在什麼地方,回去了還能不能找到……”
我正待應允安撫他,外頭便傳來了小丫鬟的聲音:“小姐,有位姑娘找您!您可起身了嗎?要不要奴婢進去伺候?”
小陸一怔,咬咬嘴脣,推了我一把,道:“你去,把牀屏子合了,我這樣沒法見人。”
當然沒法見人……你一個大男人隨時可能潸然淚下怎麼見人,還是見個姑娘……我爬起來穿上衣服,邊穿邊揚聲問:“是誰?。俊?
小丫鬟在外頭大概問了那人一句,然後回答:“那位姑娘說她就叫小七好了?!?
……就叫小七!
我鞋都沒來得及穿,撲過去開了門,慕容似笑非笑地倚在迴廊柱子邊。她穿著男裝,很是一派俊麗:“校尉大人安好?”
瞬間血都衝到臉上了有沒有……這位纔是真正的“容校尉”啊。
我尷尬不已地咳了兩聲:“進去坐?”
慕容毫不客氣跳進了屋子裡:“帳幔低垂屏微掩——裡面的美人兒還在裝睡麼,爲什麼不出來一見?我在來的路上可是偷折了府上的花兒,假作是我的賀禮,打算獻給你們聊表慶賀呢!”
“折了我家的花兒送我?”我問,話剛落地,慕容便把我按在了坐墩上,從背後摸出一朵花插在我鬢邊:“真懶!都這時候了還不起牀梳妝!髻子都鬆了,白瞎了我的花兒!”
隨後,她壓低聲音道:“拿了我的鎧甲冒充我——你還和我興師問罪了?”
我只好訕笑,叫外頭的丫鬟拿茶點來。此時牀圍子裡窸窸窣窣,片刻小陸便起身出來了:“你怎麼知道我沒睡?”
“旁的聲音大一點就睡不著,因爲這個和將軍申請調換了兩個帳篷?!蹦饺菪Φ媒器锏煤埽骸瓣懤蓪少F!小的哪兒敢忘!”
小陸見到慕容大概是真心高興的,他自嘲般笑了笑,也坐下,道:“剛剛睡醒,讓你看笑話了。”